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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青玄垂頭道:“……你不想我在這兒,我可以出去候著。”

  少年賀玄陰惻惻道:“血社火可怕嗎?白話真仙可怕嗎?你再不滾,就知道世上還有百倍可怕的事情。”

  師青玄倒了一杯茶,打算放在床邊的几上,走近了留意到賀玄一身外袍髒污,肩部的水箭傷雖然已經癒合,但被刺破的衣料上還結著血痂,便道:“我去給你弄一身乾淨衣服……”

  不知此話是何處拂了那少年人的逆鱗,他突然暴跳如雷,將師青玄手中的熱茶打翻在地,雙目圓睜低吼道:“你為什麼要留在這,你說說看?!”

  師青玄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渾身一震,終於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雙眼裡交雜著狠厲和憤怨,卻又不止於狠厲和憤怨。那神情他似乎是見過的,卻又一時想不起是何時見過。

  他不是故意不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有一萬個理由離開,卻又有一萬個理由留下。

  他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眼神無處可落。他看著賀玄的面孔,眼前便是他桌前的狼狽和血社火中的慘狀。他眼神若是再下移幾分,那個裝著骨粒的錦囊就在腦中揮之不去,眼前儘是師無渡水牢暴斃的景象。

  師青玄別開眼道:“我不知道……”

  賀玄氣極反笑:“好一個不知道……滾——!給我滾!”

  師青玄知道現在特殊時期,這人本就比平時暴戾,何況就算他平時就是如此,以他們之間的過往淵源,他也無可抱怨。他揉了揉手腕,一語不發地走出門去。

  他是被人照顧著長大的,照顧人不是他擅長幹的事。他幫賀玄張羅了熱水熱食,就不知道還能再做什麼,只覺捉襟見肘。

  他如果決意對一人好,就是毫無保留的。屋裡那人還是地師明儀時,他對他就已經是全心全意的好了,現在心中有愧,想對他再好幾分,卻也不能了。

  他在街巷裡失魂落魄地遊蕩了一陣子,日暮時回客棧難得的用熱水洗了洗臉和身子。待他拿著置辦的乾淨衣物走到賀玄門前的時候,天已經盡黑了,只有客棧的帳房裡還亮著一豆青燈。

  他白日裡遊蕩時就不敢走得遠了,時不時就要到客棧門口來看看。即使是這樣,他的一顆心還是懸著,直到推開門看見床邊還坐著個黑黝黝的人影時,才落了下來。

  他看不清賀玄的表情,但看到他手裡拿來的衣物時,仿佛是冷冷地笑了。

  “晚飯應該送到房裡來了吧……不點燈嗎?”師青玄跨到桌邊,無端有些怕。桌上放著的火摺子好像被茶水泡過了,甩了好幾下也晃不燃。

  賀玄不答話,他便更緊張,沒話找話道:“你……還好嗎?”

  師青玄手有些抖,總算把那油燈點燃了,一道搖晃的燈火映在床邊那人漆黑的眼裡,仿佛兩口黑漆漆的鎖龍井,面上看似水不揚波,內里卻是一雙窺伺的巨獸眼睛。

  “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口讓我換上這衣服?”賀玄開口道。

  “你願意嗎?”沒想到他主動提起,師青玄眼睛亮了亮,立刻抖開那衣服,“不是什麼好料子,但至少是乾淨的……”

  少年賀玄站了起來,張開雙臂道:“你脫吧。”

  師青玄一時愣住,不知道這人是何打算,猶豫片刻還是伸出手去脫他的外袍。他小時候生病時,哥哥也是這樣伺候過他的。想到師無渡的那一刻,他的手正好碰到賀玄袍里一樣熟悉的東西,錦繡包裹著花豆大小的硬物,他如同從指間過了電般,渾身一個激靈。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給賀玄脫下那件外袍的。那錦囊就裹在手中脫下的外袍里,他心裡千頭萬緒,混沌得如何洪荒初開。

  ——再見到哥哥時,甚至還沒能和他說上一句完整話。

  ——“我也沒當過鬼,實在不知你哥當會如何……”

  ——魂飛魄散會是什麼感覺?會比被擰斷了脖子更痛嗎?

  他仿佛抱著水中浮木般抱著那件玄鬼外袍,進不得退不得,覺得自己仿佛要在這桌邊站到天荒地老。

  他面前的少年人突然陰惻惻開口:“師青玄,你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嗎?”

  一隻冰涼的手鐵箍般捉住他的手腕,他手裡抱著的衣物簌簌地落在地上,露出其間一隻暗紅色的錦囊。他剎那間覺得狼狽透頂,比坐在滿是油污的桌旁窮形盡相的賀玄要狼狽一萬倍。他心裡的千頭萬緒仿佛都被那隻捉著他手腕的手惡狠狠扯了出來,毫不留情地摔碎在地上,屍骨無存。

  賀玄也再維持不住面上戲謔的淡然,他雙目逐漸變得赤紅,目眥欲裂。

  “你們兄弟可真是好一招兵不血刃!”

  師青玄嘴唇發顫,聲音幾不可聞:“對不起,我不是……”

  賀玄暴躁地打斷他:“你為什麼還是這麼自欺欺人?!”

  師青玄喉中仿佛打了鋼釘,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是起過念的,一念之間他就失去了辯駁的權利。

  “你看著我的眼睛答我,你何來銀錢?為何你一直帶著這鎖,水橫天卻不尋來?”賀玄顫聲說道,“……師青玄,不是人人都是傻子。”他每多說一句,身上少年人的樣貌就少上幾分,直到身體裡肆虐的燥亂把他這少年皮相徹底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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