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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後來反覆琢磨許久,總覺柳拂衣這話是一種暗諷。這個容顏如月笑如春風的男子,其實是無時無刻不希望自己爛死在地底、散作一把再也煩擾不到他的流沙的吧?

  他當時只是報以淺淺的一笑。他當時並沒有想到,當他從厲鬼獄走出時,他會對這個世界都感到絕望。

  他走出來,是為了求一樁姻緣。

  他求柳拂衣將幽兒嫁給他。

  彼時幽兒剛剛殄滅蕭門,蕭遺被關入厲鬼獄,他思量一番,覺得此時公子心情不錯,提出要求正是時機,便提了。

  結果是柳拂衣勃然大怒,命他滾回地底,沒有公子手令,不得再擅離崗位。

  那時,顧懷幽便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看著,面容如常,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他於是感覺到天塌地陷一般的疼痛。

  他還來不及細想這其中的因果,只是本能地抬起傲慢的頭顱,對塵寰閣上首那人道:“你只管把我關回去,但是你可有問過幽兒自己的主張?”

  柳拂衣靜了一靜,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似乎覺得他這話問得很好笑。

  他從善如流地偏過頭去對顧懷幽道:“幽兒,你自己的主張是怎樣?”

  顧懷幽躬身回答:“幽兒聽憑公子吩咐。”

  趙無謀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幽兒……並不願嫁給他。

  幽兒並不愛他。

  可是,即使她不愛他,只要嫁給他,她就能擺脫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他想不明白,嫁給他對於顧懷幽來說,明明是最好、最合適不過的選擇。

  可是幽兒竟不想擺脫這個惡魔一樣的男人。

  那一刻,他看向顧懷幽的眼神是悲哀的。

  他為她感到悲哀。

  就如……這一刻。

  顧懷幽遍身浴血,撐著半截斷刃踉踉蹌蹌地跌進了房門。

  嘩啦一下,門外的風雨立時不受阻礙地灌了進來,雨水和著血水流過顧懷幽清麗的容顏,在看到趙無謀的一瞬她有些錯愕,然而立刻就搶了上去,護在柳拂衣身前。

  趙無謀只能悲哀地看著她。

  為什麼……為什麼要愛他呢?

  這世上盡有好男子,她縱不愛自己,為何卻偏偏要愛他呢?

  算盡天下人頭的滄海宮之主,有絕世無雙的姿容,有絕世無雙的武功,有絕世無雙的智謀——

  可是,他沒有心啊!

  “無謀,”柳拂衣的聲音在輕微地顫抖,顧懷幽連忙扶住他幾乎要墜落的身軀,“你可知當年,顏公子為何漠視於你?”

  陡然提起當年事,趙無謀腦海中一個激靈,目光愈加亮了,表情卻晦暗,“你又有什麼話說?”

  柳拂衣微笑,似乎還想保持他一貫的體面,然而長發披離衣襟散亂,只能襯得他這個微笑愈加倉皇,“他是在保護你。”

  “胡扯。”趙無謀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他如要保護我,會將我丟在你的虎口之前?”

  柳拂衣眼中的笑意愈加濃了,“無謀,時至今日,你還覺得塵寰閣上那個位子,是一種榮耀麼?”

  趙無謀全身一震。

  “無謀啊,”柳拂衣的話音漂浮在風雨中,仿佛時光里的嘆息,“你是趙門唯一的後人,你縱沒有貳心,宮中人言可畏,一個個都是盯准了你的。顏公子滅了趙門,一時心軟卻將你留下,本來就是大錯;然則他既要保你,就必須保個徹底,滄海宮不能容許趙門遺孤做主人是一方面,他希望你平安無事……是另一方面。”

  趙無謀死死地咬緊嘴唇,“那你呢?”他不甘地問,仿佛一定要將對方無懈可擊的表情問出一道裂隙來,“你是怎麼想的?”

  “我?”柳拂衣無聲一笑,“我把你當朋友啊。”

  我把你當朋友啊。

  這樣輕鬆的一句話隨意地說出,仿佛是日升月落一般地天經地義。

  趙無謀卻忽然有淚盈眶。

  “原本,你如一直待在厲鬼獄中,要保你一輩子平安無事,當真不是難事……”柳拂衣輕輕搖了搖頭,“可是你卻不甘心。我倒也明白……你無論如何,總是不甘心的。”

  趙無謀沙啞開口:“我自然不甘心。作為趙無謀,我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但是作為趙存信,我卻能夠被依賴,被信任,被託付……拂衣,你一直身在黑暗之中,你不懂得光明有多美好。”

  “我過去的確是不懂的。”柳拂衣輕聲道,“可是現在我懂了。”

  雨聲忽然大作,噼里啪啦拍打在門窗上,像慘死的鬼魂伸出了無數隻蒼白的手,都爭先恐後要往這房中爬來。顧懷幽默默地聽著他們二人的說話,小心地抱緊了柳拂衣失力的身軀。

  柳拂衣低下頭,便見她烏髮如雲,都濕透了,還將他的衣袍都染得一片濕潤。他笑道:“幽兒。”

  顧懷幽在他懷裡悶悶地應了一聲,和著風雨聲,聽得不太清晰,仿佛只是夢境裡的一聲極低極淺的呻/吟。

  “幽兒,你說過,你會陪我到最後。”柳拂衣的笑容溫潤而清雅,如漫天妙舞的飛花,“你是當真的,還是騙我的?”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麼深,深得令她不敢傾身一試。然而那笑容卻是洋溢出來的,仿佛只是一個春和日麗的天氣,他是陌上冶遊的公子,對她脈脈含情地調笑:“你是當真的,還是騙我的?”

  心頭驀然一慟,她衝口道:“幽兒一定會陪公子到最後的。”

  “好。”柳拂衣好似十分滿意了,微笑著點了點頭,緩緩抬起了掌——

  便朝她天靈蓋劈了下去!

  “你瘋了?!”

  趙無謀駭得目眥欲裂,一把將顧懷幽從他懷中拉了出來,然而已來不及——

  那一掌只在空中一頓,便端端正正地劈中了顧懷幽的胸口!

  顧懷幽重傷之軀,哪裡還受得了這樣的一擊,鮮血嘩啦啦如匹練般濺滿白牆,苗條的身子便如斷了線的紙鳶般跌了出去!

  趙無謀只覺全身冰涼。

  屋外的雨愈來愈急,依稀還能聽見雨水匯入河流的淙淙之聲。似乎是漸漸入夜了,空氣寒冷如冰,他的心中卻燃起了一團火,如是那燒盡眾生三昧的業火,他隱隱覺得莫名其妙地痛苦,然而柳拂衣的狂笑聲突然截斷了他混沌不堪的思緒。

  他大笑,笑得沒有了分毫顧忌,“趙無謀,你到底敢不敢殺我?”

  顧懷幽看著他狂笑的樣子,天地仿佛都靜寂了下去。

  她本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與他說。

  外間已被攻破,五大門派帶來的人,遠遠不止百七之數,甚至,遠遠不止五大門派。

  十殿冥府的殺手傾巢而出,沈夢覺和閻摩羅已殉,塵寰閣上最後的機關已經落下……

  她本來還想告訴他,公子,幽兒從來不曾背叛過您。

  從來,不曾。

  可是看到他這樣狂笑的姿態,她又覺得,就這樣看著他,就很好。

  她本來,就應該是他背後,一個悄然相待的影子。

  她本來,就不應走到他面前去,向他乞求那一分……感情。

  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的聰明,看著他的驕傲,看著他的強大,看著他的毀滅,她覺得很好,她覺得很安然。

  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麗,尤其是微笑的時候。

  她想留給這個世界,自己最美麗的樣子。

  於是她微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煙花不堪剪

  “勸君容易休言別,勸君且惜今宵月。勸君把盞莫辭頻,算盡孤光盈與缺。勸君憐我長嗚咽,勸君念我芳菲折。勸君寒里記添衣,一點初心冰下雪。……”

  不知何處,傳來清脆的琵琶曲,歌者的聲音既不十分悅耳,也不十分難聽,甚或還有幾分沙啞,卻慵懶而惑人,一聲聲撩撥著聽者的心弦。

  這是顧懷幽慣愛唱的曲子。

  一點初心,冰下之雪。

  終成荒寂。

  趙無謀便站在房間中央,呆呆地看著她臨死前的笑容。

  艷骨天成的笑容,仿佛她只要一抬手、一扶鬢,還能流轉出令人心旌搖動的光華來。

  她死了,卻死得很坦然。

  這世上的人,並不是個個都能死得坦然。

  可是柳拂衣,卻讓她做到了。

  柳拂衣突然赤足走下了床。

  他的腳步有些顛簸,手不得不扶住牆,但卻真真實實地站穩了。他披起了外袍,系好了玉帶,拿過了架上的劍,卻獨獨沒有穿鞋。

  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他總之是赤足來到了趙無謀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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