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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記錄本所記載的書目,證明了受過教育的市民階層的原始信賴。我也不記得了,是否我曾經想過不必局限於卡夫卡、弗里施、詹森、巴克曼和倫茨而讀一些實驗文學作品,也就是我既弄不清故事講的是什麼也不喜歡其中的任何人物的文學作品。我認為,實驗文學自然是要拿讀者做實驗,漢娜和我都不需要這個。

  當我自己開始寫作時,我也把我寫的東西拿來為她朗讀。我要等我的手稿口授之後,打字稿也修改過以後,而且有了一種完全做好了的感覺之後才朗讀。在朗讀時,我能發現我的感覺正確與否。如果不正確,我可以重新再來,把!目的去掉,重新錄製。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做,我想用朗讀來劃個圓滿句號。我把我的一切力量。一切創造力和富於批判的想像力再次為漢娜調動起來。這之後,我才把手稿寄給出版社。

  在錄音中,我沒做個人的評論,沒有問起過漢娜的情況,沒有講述過我自己的情況。我只朗讀書名、作者名和書的內容。當內容結束對,我稍等一會兒,合上書,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

  第06節

  當我們的這種時而喋喋不休,時而無話可說的交流進行到第四個年頭的時候,她寄來了一份問候:"小傢伙,上一個故事特別好。謝謝。漢娜。"

  紙是帶橫線的,是從寫字本上撕下來並剪得整齊的一頁。問候寫在最上邊,占了三行,是用藍色的原子筆寫的。漢娜寫的字用力很重,都印透到紙的背面了。地址也是用力寫的。這個從中間摺疊起來的紙條,上下都可看出字印。

  第一眼看上去人們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孩子的字體,但是孩子的字體儘管不熟練,不流暢,卻不這麼用力。為了把直線變成字母,再把字母變成文字,漢娜要克服種種阻力。孩子的手可以挪來挪去,隨著字體而變化。漢娜的手不知向什麼方向移動,但又必須移動。寫一個字母要下好幾次筆,上劃下一次筆,下劃下一次筆,弧線下一次筆,延長線再下一次筆。每個字母都要付出新的努力,結果還是里出外進,高低不一。

  我讀著她的問候,心裡充滿了歡喜:"她會寫字了!她會寫字了!"那些年裡,能找到的有關文盲的文章我都讀過了。我知道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如在找路,找地址或在飯店點菜時多麼需要幫助,在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和傳統的習慣做法行事時多麼提心弔膽,在掩飾自己不具備讀寫能力時多麼煞費苦心,他們因此而不能正常生活。文盲等於不成熟。漢娜鼓起勇氣去學習讀寫,這標誌著她已經從未成年向成年邁出了一步,脫離蒙昧的一步。

  然後,我仔細觀察漢娜的字,我看到了她為此付出了多少勞動,我為她感到自豪。與此同時,我又為她感到傷心,為來遲和錯過的生活而感到傷心,為生活的遲來和錯過而感到傷心。我在想,如果一個人錯過了最佳的時間,如果一個人長期拒絕某事,如果一個人過久地被某事所拒絕,即使最終他開始花力氣去做並樂此不疲,那麼也為時太晚了。或許不存在"太晚"的問題,而只存在"晚不晚"的問題?而且,無論如何"晚"要比"從未"好?我搞不清。

  在接到第一封問候信之後,我就不斷地收到她的來信。總是寥寥幾行字,或一份謝意,或一份祝福,或想更多地聽同一位作者,或不想聽了,或對一位作者、一首詩、一個故事、一本小說中的人物評論幾句,或在監獄裡看到一件什麼事。"院子裡的連翹已經開花了",或者"我希望今年夏天雷雨天多點",或者"從窗內向外眺望,我看到鳥兒是怎樣地聚集在一起飛向南方的"。常常是漢娜的描述讓我注意到連翹、夏日的雷雨或聚集在一起的鳥兒。她對文學的評論經常準確很令人驚訝不已:"施尼茨勒在吠叫,斯特凡茨韋格是條死狗",或者'凱勒需要一個女人",或者"歌德的詩就像鑲嵌在漂亮框架里的一幅小畫",或者"倫茨一定是用打字機寫作的"。由於她對作者們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只要他們不是明顯地不屬於同代人,她都把他們視為同代人,她的評論也都是以此為前提做出的。實際上有多少早期文學作品讀起來像現代作品呢?我對此感到困惑。不了解歷史的人反而更能看清歷史,旁觀者清嘛。

  我從未給漢娜回過信,但是我一直在為她朗讀。我曾在美國逗留了一年,這期間我就從美國寄錄音帶給她。當我去度假或者特別忙的時候,錄好下一盒錄音帶的時間可能就要長些。我給她寄錄音帶沒有固定的周期,或一周一次,或兩周一次,有時也可能隔三周或四周之後才寄。現在漢娜學會了閱讀,也可能不再需要我的錄音帶了,那我也就不那麼著急了。儘管如此,她可能仍然喜歡我給她閱讀。朗讀是我與她交談的一種方式。

  我把她所有的信都保存了起來。她的字體也有所改變,起初,她努力把字母寫得工整,但卻很不自如,後來就輕鬆自信多了,但是,她的字從未達到熟練的程度,卻達到了某種嚴謹美,看上去像是一生中很少寫字的老年人所寫的字。

  第07節

  當時,我從未想過漢娜有一天會出獄。問候信和錄音帶的交流是如此正常和親密,漢娜對我如此自如,使我感到她既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我完全可能讓這種狀態持續下去。我知道,這很舒適,很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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