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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衍長到了辦公室,打開窗戶讓空氣對流,給一盆許久沒澆過水的耐旱的仙人掌澆了點水。他在桌邊坐下,看著窗外:白色的天,黑色的地,樹木花草全像沾著墨汁,黑白照片似的景物。他記起幾天前,雨後彩虹讓一些年輕作家歡呼雀躍,他看出來只是一層白一層黑又一層白,冷硬,無情,沒有生氣。

  甘願用五顏六色來攻他,說他目迷五色,真是個天大的諷刺。從他大量注射激素,激發人體潛能,功力大進以後,他就失去了辨別色彩的能力,到後期,乾脆看不見黑白以外的任何顏色了。他擁有無上的威力,卻永遠告別了繽紛的人生。他的天地,從此是單調的非黑即白。偶爾,看到一些淡灰的團塊他就欣喜不已,那時的世界像張灰色的聖誕卡,常人或以為乏味,在他,已是難得的奢侈。他對他的□□們自嘲說:“我們永遠生活在高雅的水墨畫裡。”

  勞碌半生,無妻無子,為了一個目標,他押上了全部,包括絢爛的色澤。受邀參觀繪畫展時,他頻頻點頭微笑,沒有人知道梵谷的向日葵在他眼裡竟是濃黑的。到國外聯絡諸人,安排內應,那些個輕易就被收買的洋奸——中國有沒骨氣沒氣節的漢奸,外國也有奴顏媚人的洋奸——陪著他遊覽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奢華的花紋在他看來就是白的黑的紋路。他不得不表示讚嘆,說“真美!”五色令人目盲,真是活見鬼,能看見五色倒好了,哪怕一天,他願意折壽十年!但是他隨即禁止自己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這只會令他軟弱、孤寂、恐慌,那不是他曾衍長該有的情緒。既然犧牲得這麼多這麼慘重,就無論如何都要對得起自己!

  黑色的仙人掌如一條僵硬的蛇,一身的刺都是它的獠牙,牙都長到皮膚外頭來了……僵硬的,再澆多少水也滋潤不了的化石……他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

  “你說道家為什麼愛拿水來說事?”宿舍里,過謙問莫淵道。

  莫淵笑道:“方便他們說義理、打比方、講故事吧。”過謙想想說:“也是。”莫淵笑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過謙笑道:“昨天翻了翻《道德經》。你別說,老子的水和莊子的水差別還蠻大的。”莫淵笑說:“願聞其詳。”過謙便說:“一個平和,一個浩瀚;一個深邃,一個瀟灑;一個安詳,一個浪漫。老子的水是一幅研究用的圖畫,莊子的水是電影裡的動感鏡頭。”莫淵笑著說:“喲,難得聽你談玄說道啊。”過謙糾正說:“嘁,我是說道而不談玄。”

  莫淵分享了一把堅果給過謙,過謙啃一條辣雞腿啃得方興未艾,搖手謝絕。莫淵說:“我最近讀《維摩詰經》,覺得佛家是有氣度,在家修行也得到推崇,維摩詰居士的修為連文殊菩薩都甘拜下風。”過謙笑道:“佛教我沒接觸過,不過說一聲‘最包容的宗教’應該不為過吧?”莫淵笑道:“豈止是包容,好處多得很,細細體會滋味不盡。”過謙丟掉雞腿骨,抽了張紙隨意擦擦手:“你以前不是更偏愛道家嗎?你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東西。”莫淵笑著放下堅果袋子說:“狗嘴不吐象牙,人的看法會有改變的嘛。你剛才不是說水嗎,記不記得《道德經》里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又說‘夫唯不爭,故無尤。’又說‘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堅’。也不知是不是我理解錯了,我怎麼感覺他這‘不爭’是假象,是一種迷惑對手的策略?說到底還是要爭,要‘勝’,只是一邊爭勝一邊還想‘無尤’罷了。”過謙拍拍手上的紙屑坐回來說:“你是想說,道家沒佛家徹底?”

  莫淵笑道:“前者是高級的處世哲學,後者是高妙的生命智慧。”過謙合什笑道:“大淵禪師,恕我直言,你的性格清淨無為,像道多過像佛。善哉。”莫淵笑道:“我知道,所以我要改。我以前獨善其身,除了對有限的兩三個人以外,普遍的不夠同情和關心。我覺得你其實挺有佛性的,性子是暴烈了點兒,但深處有悲憫。看看老夫、伏虛、許有清他們怎麼對你的,你又是怎麼對他們的就知道了。”

  過謙笑著開電腦說:“說到許有清,好久沒聽到動靜了,倒是別的作家跳上了前台。”他招招手叫莫淵過來:“絕對亮瞎你的鈦合金眼。”

  只見論壇上無數網友分成兩方,一方罵某作家寫小說不如小學生作文,一方對罵並辯解說該作家的作品是新時期當之無愧的經典。莫淵笑道:“太假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自己在導演這場鬧劇。”過謙笑著虛戳屏幕,調整界面:“估計花了大價錢僱傭水軍,還得分成敵我兩個陣營,不簡單哪!這兒還有視頻呢。友情提示:深呼吸後再看。”

  莫淵故意深吸口氣,笑著彎腰觀看。視頻里,那作家面對不知哪家媒體的採訪,面帶憂色:“近來圍繞我的一場風波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就我個人來說,我是不情願處在風口浪尖的。有人享受聚光燈下的時刻,享受成為焦點的狀態,我是相反的。我喜歡的是文學本身,附加的皮毛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那採訪者的畫外音不失時機地響起:“您覺得本次‘幽谷獎’,您會像多數人期望的那樣登頂嗎?”過謙評論說:“神助攻,不知道‘多數人’是不是地球上的,我怎麼不知道?”那作家動情地說:“我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衷心祝願過謙、莫淵等和我一起入圍的青年才俊獲得好成績!至於我,獲得過不少榮譽,也得到不少肯定,身外之物,不在乎了!有文學相伴,了此一生,已經是上帝的恩賜!”莫淵微笑道:“上帝好無辜。”過謙樂得大笑:“老男人的過度抒情,像火鍋店裡的過期醬料,香裡面含著濃郁的噁心。”莫淵笑得說不出話來。

  過謙喘了半天說:“為了‘幽谷獎’,大傢伙兒都豁出去了。”莫淵笑著說:“這位作家進幻谷前就頗有名望,實力很強,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過謙不在意地說:“得隴望蜀唄。誰會嫌獎多、錢多、名氣大呢?還特意提到我倆是‘青年才俊’,他已經獲得過不少榮譽,言下之意,他要年紀有年紀,要地位有地位,懇請評委會在評獎時予以考慮,真是既自傲又自卑。”

  莫淵便說:“昨天我看到一個異曲同工的,叫做‘五十年來最差作家評選’,第一名是甘老師,第十名是名不見經傳的一個人,也在幻谷,我估計就是這個‘評選’的始作俑者。”過謙“哦”了一聲冷笑道:“這是‘反炒作’,在我那個時空就有人這麼幹,不是什麼新招兒了。大家一看,‘最差作家’,來了興趣;再一看,他竟然能跟甘願並列,足以證明他也非同凡響。我要是沒猜錯,中間八個倒霉的陪綁者都是名作家吧?”莫淵笑道:“是的。”過謙問他:“那位仁兄是誰?”莫淵說了姓名,過謙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長期籍籍無名,干一行罵一行,混得灰頭土臉,好容易擠進幻谷,就等著這次殺出一條血路。哎你說,為了一個‘幽谷獎’,醜態百出,無所不用其極,至於嗎?”他心中還浮起一個不太願意深思的念頭:“墮落至此,會不會加速幻谷的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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