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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後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整個人一吊兒郎當起來,反倒是正常了許多:“師妹,好久不見。”

  明一的目光不動聲色掃過他的腹部,靜靜地指著他對面空著的座位:“不請我坐坐麼?”

  明遠笑:“三百年不見,師妹倒是同我生分了——我這殿中,真人您還不是想坐哪裡就坐哪裡?”

  明一落座,不接他的話茬:“我受傷了。很重的傷。”

  她眼眸明亮,直直望著他。

  明遠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兩句話下來,他已經恢復了平時的鎮定,此時一聽便知她是也知曉了自己同樣受傷的事,產生了懷疑。

  按他的性格,他此時應當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反正無論如何,是不會肯承認他為她做了什麼的,特別是在他已經被她拒絕之後。

  可他看著那雙眼睛。三百年雖只是一晃而過,但她還是變得陌生了。她的目光曾經不為世人停留,但所有被她看到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包容和遷就。但那雙眼睛,此時看來清澈見底,哪怕是他的身影落在她眼中,也不能驚起她一絲漣漪。

  他便有了直覺,哪怕她知道了他所做的,也不會有什麼心潮起伏。不會感動,也不會嘲諷。他的盡力隱藏只會顯得多餘而可笑。

  他便主動承認了:“我知道,我也是。”

  “我本應該死去的,你知道,”明一說,“所以你付出的代價是什麼?不可能只是一個傷口吧?”

  明遠目光忍不住輕輕地望向她的腹部。在他知道她受的是多重的傷時,他就想問問她疼不疼。但她現在看起來毫無異樣,白袍穿在她身上,她再挺直了脊背,誰都不覺得她有哪裡受了傷。

  她不同他撒嬌,也不對他說疼。一點軟弱都不肯露出來。若他不是使了那樣的秘法,只看她若無其事的神情,根本不可能想到她不止紙鶴中說的那樣,“受了一點傷”。

  她是這樣一個剛強的姑娘,他曾經因為她露出的那一點柔弱想要守護她,但她自己咬著牙,看起來雲淡風輕地,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上。

  她不需要他的幫助。他忽然意識到。她之所以現在還坐在這裡,不是她愧疚或者感動,而是他的幫助阻礙了她一心追求大道,她必須得償還因果。

  明遠看著她那張無一處不美也無一處不淡漠的面龐,眼中緩緩地,浮現出她幾百年前的模樣。

  她打小便出落得花容月貌,整個人雖年幼,卻已經像枝頭含露的一株白芍,清極,又艷極。她本是美得很有距離感,宗門內弟子們雖都慕艾,向她懷了別樣的心思,卻無人當真敢肖想她。但自從她師父去世,她又拒絕了宗門叫她另行拜師的要求之後,整個人便成了一介孤女,再無人將她需要的捧給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俗世,男弟子們覺得她可憐,既生了憐愛之心,便不覺得她再高不可攀。於是那段日子,她遇到了許多狂蜂浪蝶的,以關心為名的騷擾。

  當時他呢?他告訴自己,人是他帶回來的,他就要負責。拿著這個藉口,肆無忌憚地去靠近她,關心她,替她趕開所有的追求者。當她眼中含笑地喚他師兄的時候,他便就自欺欺人地以她的師兄自居,插手她的一切。他自認為自己和那些追求者們是不同的,至少,絕不是在趁人之危。

  直到師弟們笑話他說:“師兄為何只對明一師妹如此特別?你不也是我們的師兄麼?”

  他的心思被掀開在陽光底下,他這才知道,所有的他的自我催眠,只不過是掩耳盜鈴而已。大家都對她懷著一樣的心思,又有誰看不出誰呢?

  但明一始終沒有察覺。他一邊慶幸,一邊憑藉師兄的身份,愈陷愈深。

  小師妹長大了,要獨自出門闖蕩了。他恨不能跟著去,為她打點好一切後,還是憂心地夜不能寐,只怕他從小呵護到大的人哪裡受了傷。

  於是半夜披衣而起,於星空之下,他對著天道起誓:“師妹明一若受致命傷害,我願以壽數減半,替她半條命,保她活下來。”

  少年一腔熱忱,卻被師父罵得狗血淋頭。師父跟他說,年輕時候的愛情,最做不得數的,以後他有了閱歷,便知後悔。師父交給他一炷香,說你若是後悔了,便點燃此香,再同天道說一說。

  他本不是熱血激勇之人,且對未來也生出迷茫之心,當時覺得師父說得有理,收下了那柱香。

  但幾百年一晃而過,他從少年長成了一宗掌門,外界人暗地裡送他雅號,叫他老狐狸。他把一切都算計地妥妥帖帖,從未讓己方吃過任何一點虧。但這麼多年,他卻自始至終不曾動用過那柱香。

  打從做不得數的少年時日起,他就一頭栽進了那個叫做明一的陷阱了。

  當他半夜打坐,靈氣運行半個周天,被一陣猙獰痛意打斷時,他看著那個巨大的傷口,感受著直戳神魂的疼痛,自己從活蹦亂跳一瞬間變成奄奄一息時,第一反應就是慶幸——還好,還好他當初發了這個誓。

  他沒有失去她。太好了。

  他始終不曾像他師父說得那樣後悔。但是,時隔三百年他再見到明一,此時端詳著她的神情,他卻不得不心中苦笑。

  哪怕救下了她,也還是會失去她的。

  兩人再相逢,她神色之間只余淡漠,光是坐在那裡,便如同高居雲端,已經是他永遠不可企及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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