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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年達眼珠瞪得老大,整個嗓子眼提到頂,瑟瑟欲倒。他垂目俯瞰,眼中儘是輕蔑,冷不防一腳蹬上階梯,唬得那人竟跌了一跤,他放聲喝道:“漆店的當家黃付是何人!——是你親表外甥!兌入九成的劣漆,故意賣給下單的對象,借木漆未乾之故推卸過失,狠狠敲上一筆不是?三年前你訛詐城內木匠,險些坐牢,不過仗著幾個臭錢,買通關係,逃到外地營生,想不到你還有膽回來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聲若裂帛。陳焉頓時驚悟。

  難怪……難怪!他尋遍這十二里,唯有黃付一家漆店出售綰紅漆。這竟是算好的一個局,落子布棋毫不費力,只等他自投羅網!

  陳焉尚在僵硬,謝皖回卻一甩袖,一包完好無損的銀兩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發顫。

  “你,你,你……!”賈年達見抖出了他的齷齪底細,又見巷內三兩行人朝這邊探頭努嘴,臉上如同開了染鋪一般,怒沖沖吼向謝皖回,“你一個郎中休要多管閒事!老子與往時大不同了,有得是貴人撐腰!”

  “哈哈!”謝皖回仰頭大笑兩聲,一手支著腰,另一手把半挽的袖子一振,響聲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愜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揚,“莫忘了,我師兄可是宮裡的太常醫官,平日儘是給些王公大臣們診病。說到貴人,他相熟的貴人豈不比你多了去了!賈老闆,你要請誰為你撐腰,報個名字呀?”

  賈年達兩眼暈沉沉一黑,幾乎沒一口鮮血噴到謝皖回臉上。

  那大夫痛快地將他的老臉摔個稀爛,末了揚手一聲“滾”,賈年達一臉哭喪,拄著閃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竄。

  “餵!記得改日把工錢拿來,東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謝皖回猶不解氣,指著跑遠了的賈年達仍在放狠話,見那人只顧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勢要罵得更大聲些,身後只聽“啪嗒”一響,是那包銀兩掉落在地。

  他尚未來得及回頭詫異,只覺腕子上驀然一圈溫熱繞過,竟是被一隻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勻,指節整齊,扣著他手腕的動作溫順卻不失堅毅,輕輕一落,他整個人順著回攏的手臂往後一折,倏不防對住一張臉。

  眼角本來捎著一綹青絲。近在咫尺的呼吸吹來,那綹頭髮便微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脈搏一個急跳。睜定眼,卻發現陳焉正一動不動凝視著他。左手鍥而不捨握緊他的手腕,往前再近一步。

  眉梢的髮絲又一動,吹到鬢旁。他的腕子下意識一掙。紋絲不動。

  陳焉有一雙深黑的眼睛。那樣安靜的眼神從他心口抽走了一拍,瞬間失聲,而靜寂深處卻隱有鼓聲作亂,一成十,十成百,愈擊愈密。

  “你……”謝皖回試圖說話。

  可第一個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覺到嗓子有些破損,澀澀地滯住了,發不出聲音。

  腕子上的熱度,眼睛裡的深度。他的臉突然燙了起來。

  “謝大夫。”

  陳焉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一縷南腔,溫婉動聽,低低喚了他一聲。他又走近一步。謝皖回乍地往後一退,腳跟恰好在台階邊緣一個踏空,險些摔了,卻因為那隻手剛勁的拉力沒跌下去。陳焉仿佛已然痴了,絲毫不覺自己失態,左手微微打著顫握緊那腕子,出神注視那對眼眸。只見清冽,不見慌張。

  “謝大夫,”他又喚了一聲,嗓音卻是凝重,略含苦澀,“您本與我非親非故,卻對我恩重如山。陳焉孤身一人來到聿京,無依無靠,又……是個殘廢,難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惡。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屢次出手相助,陳焉愧不知如何答謝。如今心餘力絀,無以為報,唯有先請您受我一拜——”

  謝皖回聞言大驚。不料陳焉話畢,當真鄭重往下一跪!

  “你別……!”他失聲一喊,一著急,雙手霎時猛地往陳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來。

  誰知左臂扣個正著,可右邊卻虛晃地一空,登時發現自己揪中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陳焉也一愣。兩人姿勢極其古怪,謝皖回因為雙手高度不等,整個人歪倒一邊,半傾著身子瞪住陳焉,一時無語。

  陳焉從未見過他如此尷尬的模樣,終於顧不得場合詭異,啞然失笑,擰開臉,半跪著悶笑起來。

  謝皖回難得地紅了臉,驟時惡從膽邊生,蹙眉啐了一口,發狠將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陳焉胸膛,“啪”地一聲十分響亮。他站直身,跺足指著仍在笑的陳焉罵道:“笑!笑個鬼!……你,你給我住口!”

  陳焉一發想起他方才痛罵那奸商的模樣,心底微微灼熱,笑容更深,愈發停不住。

  見他笑得仿佛沒個頭,謝皖回沒由來地心口一陣亂鼓擂打,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輾轉無策之間,他突然記起什麼,劈頭喝了陳焉一聲:“姓陳的!那生意你還做不做了!”

  這一句果然奏效。陳焉愣是被他的話打住了笑,啞然看著他。

  好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南柯巷】·六

  黃花梨木的赭漆大櫃。高約一丈半,寬三丈有餘,不多不少一百整的抽屜。

  謝皖回自顧自將零碎藥材按兩稱了,鋪上紙,利落地抹在一處包好,眼睛沒看陳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沒換了,這些年每逢濕氣重的時候就要受潮,再不換,怕是連藥一起熬壞。你照著樣子給我做個新的來。”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兒。他微微仰頭目測心算,這樣大件的框架,另加那一百隻屜匣,丈木量材,榫鉚合鞘,雕刻上漆,若要做得細緻周到,少說也得兩、三個月。

  “謝大夫,您打算什麼時候換上呢?”趕著用的話,需規劃日程才好。

  謝皖回依舊頭也不抬,疊紙上線,抄手翻轉一氣呵成,連停頓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關。”

  此時離正月還有小半年。陳焉不禁納悶,稍作停頓,遲疑地接著問:“大夫,您不是急著要麼?”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謝皖回不耐煩地揚起臉,正給了他一記狠眼色,拍案斥道,“定金你都收了,那麼囉嗦幹什麼——”

  陳焉訕訕然閉了嘴。

  “趁這會兒醫館閒著,趕緊的回你家收拾收拾!繩尺量具拿來,把具體丈數記了!”謝皖回一刻都不待見他似的,皺著眉毛,頻頻揮手要打發他走,略一思量,又補充道,“要什麼花梨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時告訴我,待會我替你寫,完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單子吧!”

  陳焉微微一怔,聽謝皖回說要代為抄謄,知他是體諒自己書寫不便,心頭不由一暖,忙順從地應了話,隨後便返回隔壁去取量尺。少時,他提了東西過來,卻忽地隔著門角欞木看見謝皖回俯在櫃檯上,沒有抓藥,不知在做什麼。他略生好奇之心,往屋側避了幾步,倚著牆悄悄朝屋裡望。

  謝皖回正對著他家一尊方硯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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