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雲天在望,孟春猶寒,朕與君分思兩處,相憶纏懷,旁無信物,唯眼下殿中,各色花箋,取次花叢,因君之故。想朕書罷止筆,仍當指留余香。”

  “朕之所念,唯君安然,懇請厚自珍愛。朕謹憑鴻雁之傳,佇望白雲之信。”

  “齊昱,手啟。”

  .

  端月里的京城,冷是冷的,月過一半,譽王還未將養下榻,宮裡兩個太妃又相繼感了風寒。惠榮太后在宣慈宮裡熬不住心焦,順往延福宮瞧齊昱時,旁敲側擊說道一堆清風觀尚須真人的奇絕之事,不過為讓齊昱鬆口,討幾回法事。

  齊昱揉著額角聽,手裡尚拾著春闈題紙的模子,隨口也應了她。

  翌日寅時齊昱起身,邊系袖扣邊點來周福,說太醫院正指點譽王病情一事,尚不是時候告知太后。

  後文沒說下去,周福卻也瞭然,只著了個小太監去太醫院學了一遍此話,心想那院正該懂得閉口不言。

  洗漱罷,齊昱思索著恩科之事,正要過殿外用膳,寅時正點老早過了,此時內史監曹不韙才告罪來遲,惶惶然跪在地上臉色青白。

  齊昱想見他年歲也到了,舍人一職披星戴月算是難為,倒也沒想苛責他,只道下不為例。而到下午間坐在御書房裡批摺子時,他不經意抬頭,卻見那曹不韙竟跪在矮几後打上了瞌睡,頭還一點一點搖著,神情很是勉為其難一般。

  齊昱:“……”

  挺自在啊。

  周福正想叫醒曹不韙,齊昱擺手卻止了他,心煩地嘆口氣,示意底下內侍將秋jú屏風拖靠前些,將曹不韙擋住罷了,好眼不見為淨。

  ——總之也不是溫彥之跪在那兒,看一個無關緊要之人,有什麼意思?

  縈州來的信日日不間,卻有一回斷在了端月底上。

  三日內,兩個黃門侍郎一道道跑去信閣問詢了數十次,只得一句雨雪阻道,信路不通。

  那三日,御膳房的菜色怎樣端進了延福宮,幾乎就怎樣端了出來,停停擺在御廚面前,一盤盤好似靈碑,搞得幾人一度開始哭著向家小囑託後事。

  三日後,春裁二月,正當御廚們已抹淨脖子靜待歸期時,御前當差的周公公卻忽然來了,和顏悅色說皇上書信里見了種南方小鎮的菜色,名為杏酪豬頭肉,來問問御膳房可能做出。

  ——這杏酪豬頭肉,想必是南方什麼村子裡的新菜,連兩個南方來的廚子都沒聽聞過,諸廚直覺此番是從藝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危機,連冷汗都下來。

  杏酪好做,捶杏仁作漿,挍去渣,拌米粉,加糖熬之,是個廚子都會,可杏酪那甜酸口味……要怎麼做豬頭肉?然若說做不出,那他們脖子便沒白洗,只等侍衛來將他們拖出去得了。

  ——還是得做啊。御廚們惶然含淚地應了。

  絞盡腦汁折騰一下午,晚膳時候終於做出道直覺能吃的,想那杏酪之酸竟可解豬頭肉之膩,兩相一合,倒還挺好。

  戰戰兢兢奉去御前,諸廚在御膳房裡惶惑候著消息,半晌瓷盞退回,諸廚互相推諉著讓彼此上前先看,終於揭開蓋子,竟見瓷盞當中空空蕩蕩,登時慟然大喜,抱作一團失聲哭起來:“皇上吃了!吃了啊!我等得救了嗚嗚嗚!”

  周福領著皇上的賞賜,喜笑著來到御膳房時,所見就是這麼番景象。

  問了緣由,他不禁哭笑不得,又回延福宮去,撿了睡前的片刻學給齊昱聽。齊昱聽得也是笑意連連,摸出枕下的花箋又看了看,竟也不慌著安歇,只吩咐周福研墨,便就著新鮮勁頭,將這杏酪豬頭肉和御膳房的事情寫給了溫彥之看。

  日子不過雞飛蛋打,花樹抽枝,惠榮太后的法事做過兩輪,溫彥之來信終於沒再斷過。

  齊昱每日朝中事務往來間,偶或一看書信,只覺身在這冷然皇宮裡,竟也有了絲能快慰的底氣。到三月往下時,一日下了早朝,他逕行御花園,見譽王搖了木質輪椅坐在前頭等他,這小子臉上笑意和煦,伴了春風,終於透出絲年輕人當有的水紅來,如此他心中更是寬慰,不免覺得,寒冬終於是熬過去了。

  可冬眠的,卻好似還在冬眠——譬如曹不韙。

  好似見齊昱也不怎苛責他瞌睡一事,曹不韙像是得了甚麼密令般,每日寅時不再遲到,然每日下午都要睡來補一補。總之齊昱坐在御書房也無事,聽聞秋屏後毫無聲響,也就壓根兒不奇怪。

  他往殿外走了一圈活動筋骨,倒還樂得清靜,心想回來好生給溫彥之回個信是正經。

  然正當他心情甚好地在花箋中甄選顏色時,那架九折的秋jú屏風後,又傳來窸窣的聲音。

  ——呵,醒了啊。

  齊昱在心裡輕笑了聲,手裡提出兩張梨花白的箋子鋪在御案上,餘光里瞥見,屏風後那曹不韙從四品的烏青色袍擺動了動,不知是不是做夢做的。

  齊昱笑了笑,於是開始在信上寫:“陽春三月,燕語鶯歌。想必古來神采奕奕之氣節,竟連冬困之曹某亦醒——”

  “刷刷刷。”

  “——文華殿學士評定之日漸近,料其心性忽奮,未感冬日倦然,朕恐其襲君之習,要將朕之瑣事記之不休,以搏功績也。”

  “刷刷刷,刷刷刷。”

  齊昱聞聲,筆頭微頓:“……?”

  朕就寫個信,從前也沒見曹不韙這麼賣力記,莫非還真被朕言中了?

  齊昱皺起眉頭,抬手用軟毫再點了墨汁,手腕都還沒落下去,又聽見那屏風後刷刷地記上了,不免有些心煩地擱了筆:“曹大人,朕每日書信百十封,你怎就今日記個不休?”

  那刷刷之聲頓止,片刻後,一青年聲音好似弦鍾撞玉,凌了清水般透屏傳來。

  “古有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卻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皇上身在內朝,關係家國,卻私書手信,此舉乃思鴻鵠者,非為專心致志者也,臣,望君以止。”

  齊昱聞言懵然一頓,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來,腿骨被御案雕金的邊角撞疼了也根本顧不上。內侍惶然的目光中,他急奔下階,一把拉開堂下那張數十年如一日的九折秋jú屏風,霎時黃風花色猶如秋風迷眼,一息晃動過去,屏後之人終於抬起頭來。

  那人烏絲成綢順如緞,其下俊容秀清,雙眼好似捧著一湖招搖的禾糙,在透入殿中的春分日光中盈盈清澈,含笑望向他:“臣,工部員外郎,兼內史府起居舍人,溫彥之,叩見皇上。”

  ☆、第93章【你何時回來的】

  是這聲音,是這人,一切都比齊昱所思所夢過的真實百倍。

  可相思太長,這結束也太突然——

  齊昱在屏風邊上頓了一步,一時間,他三月來在寒夜裡描入腦中的數種重逢景況摩肩接踵,擁擠,喧囂,場場與現下眼前的人影疊在一起,竟覺這一刻好似千年萬年那麼長,半瞬的怔忡摔碎在面前,他倏地俯身蹲下緊緊抱住溫彥之,啞聲道:“你何時回來的!”

  溫彥之本是一身疲累,被如此一抱險些斷氣,只艱難地從烏青袖口中抬起手來,繞過齊昱明黃龍袍的肩章雲繡抱住他笑道:“……剛回來。”

  齊昱把人從懷裡拉開,澀著雙眼老實瞧了一陣子,是喜這呆子回來,卻又恨他瞞著自己空相思,滿腹心事到了頭,也不知是盛了高興還是裝著心酸,直覺那滋味像是老鉛灌入,叫他一句責怪的話也說不出,端詳著溫彥之的臉,只忍著道出句:“你瘦了……”

  溫彥之緋然雙目中全是喜意,其中汪著的盈澤更將齊昱繾綣印在最深處,勾唇一笑:“我倒覺得我老了。”

  “那你是治水治老的,還是想我想老的?”齊昱一時笑起來,可酸意在鼻尖卻洶湧,忍得頗難,只又把溫彥之拉入懷裡,再度緊緊抱住。此時忽而發現,溫彥之這雙肩膀竟比他從來估摸過的都瘦削,而他竟是靠著這雙肩膀所屬的人,在靜宮裡挨過了這三月冬風春花。

  他的溫彥之,終於回了。

  回得倒是突然。

  齊昱瞭然地抬起頭看御書房的中樑上,李庚年正逮著周福高空懸坐著朝他笑,一手捂著周福嘴巴,另手還空出來沖他招了招;他身旁兩個暗衛一人抱了個黃門侍郎蒙了眼睛捂了嘴,也是笑得發顫,簡直是副山賊形容。

  齊昱不由嘆了聲:“我這殿上暗衛都聽你的了,溫彥之,你要是弒個君,別提多容易。”

  “別胡說。”溫彥之正色把他略推開一些,“以後不這樣了,我只想讓你——”

  齊昱忽如其來落下一吻鎖住他言語,輾轉中帶著使壞的噬咬,右手從他後背滑到後頸托住,半分不容他退避,就如此一點點攻占他的唇齒。溫彥之開先還臉頰微紅,一時凝在他懷裡,片刻後動起情來,由不得探手勾住他脖頸纏纏回應起來,分外難捨難分。

  暗衛在樑上看得擦鼻子抹眼淚,心滿意足,懂事地帶著兩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黃門侍郎一蹦一蹦出殿去了。

  而周福在樑上擺了擺手,內侍宮女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地盡數退下。他又點了點李庚年罩在自己臉上的手,超然地示意他不用了。

  在李庚年愣愣放開之後,周福悠悠抬起拂塵遮了自己眼睛,好似老僧入定。

  李庚年:“……”

  ——原來,你是,這種公公。

  過了會兒,周福感覺李庚年戳了戳自己後背。

  他保持著拂塵蔽眼的姿勢不滿道:“又怎麼了,李侍衛?”

  李庚年幽幽道:“周公公,拂塵可以撤了,皇上抱著溫員外進裡間去了……”

  “什麼?!”周福猛地拿下拂塵,果見腳下大殿上已經沒人了。他還來不及作想一二,裡間已經傳來一陣男子沉笑,尾音拖曳在曖昧中,很有番蝕骨銷魂的意味。

  周福:“……?”

  ——哎等等,咱家這兒還停在溫舍人給皇上夾花枝餅呢,他二人這三月不也就是寫寫小情書麼,怎麼這就睡上了?

  ——皇上他南巡都去作了甚啊!

  李庚年在旁,頗志得意滿地看著周福完全沒有參與感的神情,感慨於自己充盈地見證了自家皇上的一遭情路,特意低調炫耀道:“有一陣了。”

  周福從小陪同齊昱長大,可說沒什麼事不知道的,李庚年本以為這話能叫周福哀怨地看著自己,然後叫自己速速招來其中過往,可誰知,周福居然有點生氣道:“李侍衛你怎不早點說這事兒?延福宮的床榻用度咱家都來不及拾掇了!今夜你叫溫舍人怎麼睡!你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