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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端文堂堂禮部尚書,被當成家奴呼來喝去,當下就惱了。然而他剛上前一步,正欲開口斥責那青年,目光落在他周身衣飾上,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問道:“你是何人?找薛大人有何事?”

  那青年滿臉不耐地道:“讓我進去,進去了自然告訴你。”

  管家看不下去,打算叫家丁來趕走這小子,鄭端文卻突兀地抬手止住他,道:“進去通報薛大人。”又對那青年道:“你跟我來。”

  管家一頭霧水,然而拗不過他,只得進去回報薛升,沒過多久鄭端文將那青年領進來,附在薛升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薛升神色訝然,片刻後轉向那青年,還算客氣地問道:“下人失禮,公子勿怪。不知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叫旁人都下去,”那青年冷冷地道,“只留你我。”又一指鄭端文:“他也留下。”

  第75章 殺機

  方才外頭黑漆漆的, 鄭端文領人進門時沒注意到, 等進了屋站在燈燭底下,才發現那青年一條腿竟是跛的。

  薛升屏退下人, 請那青年坐下說話。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傅涯。”那青年臉上現出嘲諷之色, 勾著嘴角道:“大人想必沒聽過。不過我有個哥哥, 叫傅深,你肯定知道。”

  鄭端文在門外時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難得的上好料子, 腰間雖只掛了個荷包, 也十分精巧細緻,不像是個潑皮流氓, 又不肯說自己姓名, 他覺得蹊蹺才將人領進來。可萬萬沒想到, 這一“順手”,竟把死對頭的弟弟領回來了!

  不過說實話,他們南人來到京城也有不短的時日了,確實沒聽說過傅深還有個兄弟。

  在靖國公還是靖寧侯時, 他就已經從穎國公府中分家出來別府另居, 這麼多年來, 他跟原府往來很少,幾乎不怎麼走動,戰亂之後,哪怕穎國公府日漸沒落,他權勢極盛,也從未出手幫過傅家一回。

  南北不合, 非身在朝中的人物不能體會,不過傅涯一個世家子弟,對朝中局勢應該也有所了解。他這個時候跑來找薛升,這恐怕已經不是“不熟”,而是“離心”了。

  “我在南邊時,聽說薛大人的愛女,因為皇后的緣故而飲恨自盡,”傅涯道,“大人雖然不曾表露,想必心中仍憾恨至今。”

  薛升驀然被戳了傷疤,神色微冷,沉聲道:“既然知道老夫痛恨姓傅的,你怎麼還敢登我薛家的門?”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恨姓傅的,”傅涯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舌尖不自覺地舔了一下犬齒,“尤其是那個姓傅的。”

  他的神態中有種不加掩飾、近乎天真的惡意,嘻笑時眼睛眯起來,透著仿佛毒蛇一樣的眸光,令兩個老頭子一陣毛骨悚然。薛升手心裡出了一點汗,強自鎮定地問:“這麼說,你是想讓我幫你對付他?”

  “不,”傅涯搖了搖頭,從袖中抽出一卷東西,拿在手中朝二人晃晃,仿佛炫耀似的說:“是我,來幫你對付他。”

  他將手中紙卷拋給薛升,鄭端文也湊過來看,一目十行地粗略瀏覽完,瞬間倒抽一口涼氣,冷汗簌簌而下,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是……”

  “我那親叔父與西南反賊段歸鴻往來的書信,當年轟動京師的壽宴刺殺案,跟他脫不了干係。”傅涯翹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問:“怎麼樣,是不是沒想到?”

  那捲東西里有兩封信,還有幾張禮單和文書,上頭載明了西南每年往穎國公府送來多少“特產”,傅廷義又將這些土儀轉送至清虛觀。

  薛升捏著紙頁的手微微顫抖,手背上條條青筋綻起:“穎國公……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誰能想到,京城赫赫有名的廢物三爺,原來不是個廢物,而且就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你們耍的團團轉!哈哈哈哈哈……”

  他笑聲驀地一收,好像突然陷入了某種混沌癲狂之中,暴怒道:“狗屁的國公、將軍,都他媽是禽獸!披著道貌岸然的人皮,滿口假仁假義,誰知道芯子裡究竟是什麼玩意!活該被配給個男人,斷子絕孫,死了下十八層地獄……”

  傅涯滿口污言穢語,聽得薛升和鄭端文這等詩禮之家出身的文臣面露嫌惡,不知道一個好好的大家公子怎麼教養成這樣,竟仿佛有癲狂錯亂之症,活脫脫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鄭端文乾咳一聲,道:“傅公子,你可知道你手上這些東西,會給穎國公府招致大禍?傅廷義是你的尊長,他和傅深若真犯了十惡不赦之罪,你雖舉報有功,但按例也要問刑,你可想好了。”

  薛升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份善心。

  傅涯已完全沉入自己的情緒之中,什麼也聽不進去,笑的前俯後仰,聲嘶力竭,喉嚨里仿佛要迸出鮮血來:“哈哈哈哈哈……死了好,都死了才好!誰也別留!還有那個狗東西……飛龍衛頭子,嚴宵寒,該判他千刀萬剮的極刑!”

  “好一個簪纓世家,滿門忠義!到頭來株連九族,大家落個乾淨!”

  “雲平兄,”鄭端文悄悄對薛升道,“我看他這模樣,倒像是服食了‘秋夜白’的症狀,此人神志不清,說的話有幾分可信,還需再查證。”

  “我知道,”薛升將那幾頁紙小心卷好,面不改色地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方德先回府罷。傅小公子由我找人安置,今夜之事,勿要傳與他人之耳。”

  鄭端文心下一凜,朝薛升長揖道:“那便……勞煩雲平兄了。”

  昏黃的燭光在薛升深陷的眼窩和鼻翼投下濃重陰影,他的臉像是一尊輪廓分明的雕塑,所有表情都藏在一片漠然冷淡之下,顯得無端蒼老,又莫名森寒。

  他朝鄭端文輕輕頷首,道:“去吧。”

  走出薛府的那一刻,沉重大門在鄭端文背後徐徐合上,他長出一口氣,竟隱約有種死裡逃生的錯覺。深夜的風裡有了涼意,吹得鄭端文汗毛直立,他全身都濕透了,衣服貼在後心上,然而此時也顧不得狼狽,急匆匆地上了馬車,命車夫向家中駛去。

  第二日,鄭端文便稱病告假在家,再也沒來上過朝。

  據說是年紀大了,晚上回家時吹了風,次日家人發現他癱倒在床上,半身不遂,口角歪斜,忙請太醫延治,診得是中風之症,因救治不及時,恢復到從前那樣是不可能了,只能臥床休養,慢慢服藥調理。

  薛升聽說此事後,似乎並不意外,也不如何惋惜,吩咐管家派人給鄭家送些藥材,算是全了這份淺薄的同僚情誼。

  沒過兩天,穎國公府的小公子突然失蹤,家人哭哭啼啼到順天府報官,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一場戰亂,把本來就在走下坡路的穎國公府徹底打入沒落,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事連報官也沒人願意理,收案的胥吏不耐煩地應付完一遭,轉頭就把案卷扔在一旁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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