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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都覺得麻子嬸昏迷醒來後不是人了,成什麼妖什麼精了,而且傳說著她的紙花花有靈魂,於是誰家裡過紅白事或頭痛腦熱擔驚受怕,都去請她的紙花花,倒是老老爺那兒冷清了許多。

  我聽到三朵在給老老爺說過對這種現象的不滿,老老爺的腿差不多離開拐杖就無法行走了,他坐在葫蘆架下,問著三朵:這一月下了幾場雨了?三朵說:三場。老老爺說:哦,一月里總有下雨的日子。

  麻子嬸在我的窯里連續住過了七天,連剪帶貼地製作了十幾幅大的紙花花,都是一個婦女,頭戴著花環,花環用不同的色點綴成,披著過去人時興的結婚服,衣服上是方方勾紋和金爪紋,褶裙是黑底,紅花飾邊,坐在五顏六色的大蓮台上。唱道:剪花娘子沒庭院,爬溝溜梁在外邊。熱吹來了樹梢鑽,冷吹來了曬暖暖。自從進了窯里來,清清閒閒好舒坦。叫童子,拿剪子,世上的花花剪不完。人家剪的是琴棋書畫八寶如意,我剪花娘子剪的是紅紙綠圈圈。

  麻子嬸,我說,你剪的啥?

  剪花娘子。

  原來是剪花娘子到你家了?

  我就是剪花娘子麼。

  她把一幅剪花娘子掛在了我的炕壁上。黑亮說麻子嬸可能腦子有問題啦,但我不覺得她腦子有問題,拜了她,學剪紙,做她的童子。

  * *

  養著娃,剪著紙,我竟然好久都沒有在窯壁上刻道了。黑亮爹晚上的呼嚕聲特別大,他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大的呼嚕聲,現在響起來像遠處在滾雷。狗晚上不再臥在窯門外,白天裡我出出進進它也不廝跟,整日的不沾家,回來了到毛驢窯里尋吃的,還到豬槽里嘗一口,把雞食盆子弄翻了,瞎子在給老老爺說狗沒個狗樣子了,老老爺笑著說:它成了筷子麼,啥都想嘗一嘗。黑亮不經意就胖了,肚子鼓起來,都有了雙下巴。我說:你快變成豬了!他故意把雙手搭在腮後當大耳朵搖,說:豬有福麼。端了水去澆何首烏。

  以前,黑亮在鹼畔沿上栽蒿子梅,蒿子梅的根讓豬拱出來後,他又種了窩何首烏。何首烏種下去一直沒見長出個苗,就像是種了個石頭,後來誰都把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我去鹼畔沿拉著的繩上晾兔子的尿布,一低頭,那裡竟有了一點綠。告訴給黑亮,黑亮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是何首烏生長了,就在嫩苗下放塊石頭,在石頭上纏了細繩,又把細繩拉到晾衣繩上,要讓嫩苗能攀著長上去。這嫩苗真的就瘋了般地長,長出了兩支藤,一兩個月的時間裡就在晾衣繩上盤繞成蔭了。

  我只知道何首烏是一味中藥,吃了可以生頭髮,也能把白頭髮變黑髮,但我沒想到它生長起來是這麼旺的藤蔓。黑亮天天給何首烏澆水,我沒事了,就抱著兔子去看那些藤葉,昨天顏色還是淺的,今天就深了一層,昨天還是指甲蓋大,今天就銅錢大了。令我驚奇的,是它一直只長兩支,而且白天裡它們分開,一支如果向東,另一支就向西,若一支向南了,另一支必然又向北,但到了夜裡,兩支就靠攏了,頭挨頭,尾接尾,糾纏在一起在風裡微微抖動。黑亮告訴我,何首烏白天裡吸陽最多,晚上陰氣最重,那根在地下又會長得像人形一樣的。問我要不要刨開土看看。我怕刨開土對何首烏不好,我沒有刨,也沒讓黑亮刨。

  你知道我為啥種何首烏嗎?黑亮的神色很得意,他問我。

  我不清楚他要說什麼,我說:你為啥就叫黑亮?

  他說:它像不像一家人,孩子是根莖,蔓藤就是我和你吧。

  我一下子愣起來,看著他,他在笑著。

  真沒敢設想,他說,它就長活了,活得還這麼旺盛!

  我不知道我那時的臉上是什麼表情,扭頭看見西邊坡樑上有了一片火紅的山丹花。這裡只有蒿子梅和山丹花,山丹花開了?細看時那不是山丹花,是一小樹變紅的葉子,再看又一樹。我抱著兔子回到了窯去。

  * *

  吃過了晚飯,我抱著兔子在鹼畔上,瞎子又在毛驢窖里往外扒糞,扒出糞就堆在白皮松下,他給我說:你和兔子進窯去吧,這糞風吹上一夜,明早就不臭了。我笑了一下,說:沒覺得臭呀。說過了,自己也吃驚,扒出來的糞肯定是臭的,我怎麼就沒聞到臭呢,或許是白皮松上烏鴉天天在拉屎,已經習慣了臭味就不覺得驢糞的氣味了。我抱著兔子往天上看,白皮松上空就有著那兩顆星。夜空是不經意星星就出來了,兩顆星已早在看著我娘倆。不知怎麼,我再沒抬頭看第二眼,抱兔子回窯里,匆匆地把他放在被窩,我也匆匆脫衣睡下,我在給兔子說話。說的是那麼雜亂,那麼沒有倫次:兔子兔子,我是你娘。你是從我的肚子裡出來的,你是我兒,兔子。我沒法說我。我也無法說你。兔子,兔子。我在這村里無法說,你來投奔我,我又怎麼說呀。這可能就是命運嗎?咱們活該是這裡的人嗎?為什麼就不能來這裡呢?娘不是從村里到城市了嗎,既然能從村到城,也就能來這裡麼,是吧兔子?你長得像誰?你沒我白。你的爹是黑亮嗎,怎麼就不能是黑亮這個人呢?娘在小時候,你外婆要去地里幹活,就把娘放在院裡,院裡有豬有狗有雞的,娘是和豬狗雞在一塊玩,搶著吃食。兔子,我問你,娘怎麼不能和你爹在一起?兔子,你聽見娘的話嗎,娘是不是心太大了,才這麼多痛苦?娘是個啥人呢,到了城裡娘不是也窮嗎。誰把娘當人了?娘現在是在圪梁村里,娘只知道這在中國。娘現在是黑家的媳婦。兔子,兔子你給我說話麼。我這麼說著,我的兔子一直不回答我,連呀呀聲都沒有,他只是噙著我的奶頭。

  我的眼淚骨碌骨碌往下滾,滴在了奶上,兔子還在噙著奶。

  後來我和兔子就睡著了。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並不知道,這讓我醒悟著人死如睡著一樣,死的人或許知道自己病了,在吃藥,在打吊針,但他突然昏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

  從那以後,白日裡忙忙亂亂沒個頭緒,天一黑我和兔子就睡了,再沒覺得烏鴉在白皮松上嗤啦嗤啦拉屎,也沒覺得狗叫和毛驢打噴嚏。

  去雜貨店了,把兔子抱到村口那胳膊粗的水邊,水流得嘩嘩的,給兔子說:河,這是河。回到鹼畔上了,看河在陽光下,是那麼細,亮著光,一動不動,給兔子說:瞧,那裡放了個腰帶。

  * *

  我剪狗,老是剪不像,剪著剪著就把狗剪成豬了,便喚狗到跟前,仔細觀察它的眉眼和走勢。黑亮去鎮上買了幾斤豬蹄,燉了湯要給我下奶,我把蹄骨保留了,每叫狗一次,就給狗一塊骨頭。我對著狗剪紙,慢慢地,我的剪技大進。麻子嬸再來,我拿出剪的狗花花給她看,她卻說:剪什麼不能剪得太像,要剪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那東西,但又不是那東西,又像又不像,仔細一看比那東西還那東西。她這麼一說,我倒又不會剪了。她又說:看我咋個剪。三下兩下剪出個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坐著一個人,尖腦袋,招風耳,一看就是黑亮,黑亮頭上落著一隻烏鴉,拖拉機下兩朵雲。她嘴裡念叨:黑亮黑,黑亮黑,要和烏鴉比顏色,炕上有個大美人,拖拉機開得像雲飛。又剪了一個毛驢,四蹄朝上地躺著,旁邊一個人在喝茶,大頭圓臉,眼睛只是一條細縫,而身後是窯窗,窗里爬著一個小兒。嘴裡念叨:隔窗看見兒抱孫,我兒看著他兒親,等到他兒長大了,他兒氣斷我兒的筋。她剪的是黑亮爹,但我們都不明說,她問:是不是?我說:是。黑亮爹正好掃鹼畔掃到窯門口,我們倆就不說了,咯咯咯地笑。黑亮爹說:她嬸,晌午甭走,我給咱壓紅薯面餄餎!麻子嬸說:你把芥末放重些!哎哎,你聽著,要逮住個東西的大勢了,剪子就隨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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