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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次站在窗格上,瞧見黑亮在掐胡蝶的人中,滿倉娘似乎在生氣,一把把胡蝶的手拉過來,在虎口上掐,說:你是個懶人,該你出力呀你給我昏過去!黑亮爹又跪在鹼畔上給天磕頭,問旁邊的老老爺:沒事吧,不會有事吧?老老爺說:太陽這紅的,雞在窩裡窩得靜靜的,能有啥事?沒事!滿倉娘再次趴在了胡蝶腳前,她的鬢髮都散了,一撮子灰白頭髮撲撒下來,用手去攏,手上的血就沾在了額顱上,隨之說:見頭髮了啦,見頭髮啦!黑亮臉色煞白,汗水淋漓,靠在窯壁上,不敢看。滿倉娘說:去,把荷包蛋熱熱。黑亮一出窯門,軟在地上,說:爹,爹,你把荷包蛋熱熱,有些涼啦。黑亮爹卻往廁所跑去。胡蝶好像是又睜開了眼,滿倉娘說:醒了?胡蝶長長出氣,滿倉娘說:醒了先憋住氣,用力努,努!胡蝶在咬著牙用力,滿倉娘還在說:你咋不用力哩,再努,用力努!黑亮爹從廁所出來,端了雞蛋就進了廚房,不一會兒把熱了的荷包蛋再端出來,交給黑亮了,他又去跑廁所。黑亮說:你咋啦?他爹說:不知道咋啦,我後跑,去了又拉不出什麼。胡蝶在不規則地發著吭哧聲,像是毛驢在爬坡,又像在拉漏氣的風箱。突然噗地一下,如一盆水潑出來,濺了滿倉娘一臉,而孩子就在水潑出來的同時,像是條魚,衝到了炕席上,又光又滑,竟掉下來,正巧落在炕下的灶灰籠里。滿倉娘說:你是個髒東西!忙從灰籠里撿出來,提著後腿就拍屁股,孩子哇地哭了。

  不一會兒,黑亮提了胞衣出去,鹼畔上站著黑亮爹,老老爺,瞎子,他說:是個男孩!

  胞衣就埋在了石獅子下。

  * *

  我有了孩子,名字叫黑一。這是黑亮起的名,他說生下一個,他還想再生下二個三個,七個八個:如果你配合好,咱就重建一個村子。建一個光棍村?我在地上唾了一口痰,蚊子蒼蠅才不停地生蛆呢,豬和老鼠才一生一窩哩,越是低下卑微的生命越是能繁殖,他黑亮就是個小人賤命。

  黑一生下來時,我原本是不想看的,以前麻子嬸說過,當女人生下孩子了只要第一眼看到,那一生就離不得了,所以我並不打算首先看到他。但滿倉娘說了句:“你是個髒東西!”我知道他是掉進了灶灰籠里,也嚇了一跳,就坐起來看了一眼。他太瘦小了,像精光的老鼠一樣,而那個小臉竟還滿是皺紋,是那樣醜陋又十分骯髒,身上除了灶灰還有一種黏糊糊的白色液汁。滿倉娘說:懷上了就不要同房,同了房孩子就不乾淨。我躺下沒有言語,臉上燒燙了一下。那就是我的孩子嗎,我怎麼生了個那麼難看的孩子?這孩子是罪惡的產物,他是魔鬼,害我難過了那麼長日子,又橫生著要來索命!好吧,我把你生下來了,你帶走了我的屈辱、仇恨、痛苦,從此你就是你了,我就是我,我不會認你是兒子,你也別認我是娘。

  但是,就在夜裡,窯里黑隆隆的,黑一卻哭起來,他哭得響亮,好像是突然點了燈,生出了一團火焰,使整個窯洞裡的桌子椅子,瓦罐陶瓮,炕上的被褥枕頭,門窗上窯壁上所有的紙花花都醒了靈魂,在黑暗裡活著,好過著。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滿心身的是一種莫名的愉悅,就對黑亮說:你把他抱過來。黑一睡在了我的懷裡,哭聲戛然而止,我觸摸著親吻著他的臉蛋,他的屁股,他的小手小腳,是一堆溫暖的雪和柔軟的玉。我在心裡說:這是我兒子,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黑亮也睡過來,我推開了他,讓他睡到地鋪上去,他的腳太臭,不能熏著我的孩子,他睡覺愛動,不讓他在睡夢中胳膊腿壓著了我的孩子。我只和我的兒子睡。

  這是天意。黑亮睡在地鋪上了,仍是激動著,說:第一次就有了孩子,天賜給我了你和兒子。

  是天意。我在默默地說,天是讓我的兒子來陪我的。

  我突然覺得孩子的名字應該叫兔子,嫦娥在月亮里寂寞的時候,陪伴她的就是兔子。我就抱著兒子親,叫著:兔子,兔子。

  黑亮說:你把黑一叫兔子?

  我說:他不是黑一,是兔子!

  兔子就兔子吧。黑亮妥協了:這名字也好。他又說:兔子幾時會叫爹呢?

  只會叫娘。我看著窯頂,其實沒有窯頂,只是黑暗。我再一次把兔子的腳丫子含在嘴裡,那是一塊糖,幾乎要消融,我又把腳丫子取出來,在心裡對兔子說,相信娘,總有一天娘會帶著你到城市去,這個荒涼的地方不是咱們待的。

  那時候,我覺得滿世界都在縮小了,就縮小成我一個人,而在這個村子,在這個土窯里我就是神。

  十天裡,我一直就坐在炕上,我的身下鋪著黃土。這是村裡的習慣:從坡樑上挖下純淨的黃土,曬乾再炒過,鋪在炕上了上邊苫一張麻紙,產婦月子裡就坐在上邊。這黃土還真能吸乾身上的髒水,快速地恢復了傷口。十天後,我開始下炕走動。那一個晚上,從吃晚飯起兔子又哭鬧了,兔子差不多有五天了,總是白天睡覺,晚上哭鬧,老老爺寫了張紙條:天皇皇地娘娘,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老老爺讓我們把紙條貼到村子裡的樹上去,我和黑亮貼了往回走,天上繁星一片,我一眼就看到了先前發現的那兩顆星,星星的光一個大一個小,發的不是白光而是紅光。我指著說:那是我和兔子的。

  但黑亮說看不到呀,那兒哪有星?這讓我驚奇,他怎麼看不到呢?他說真的沒有什麼星呀,是你看花了眼吧。我沒有再和他說話。

  * *

  兔子要過滿月了,黑家備了酒席要招呼村里人。太陽還在崖頭上,鹼畔上就來了一批,有給孩子拿衣裳的,有給孩子送鞋的,更多的是抱一顆南瓜,提一筐土豆,端一升苞谷糝或扁豆。半語子也來了,他拿了一個小炕虎。小炕虎幾乎家家都有,石刻的,拳頭那麼大,黑亮就說過,家裡有孩子了,孩子在兩歲前,這炕虎拴一條繩,繩一頭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炕上玩耍就不會掉下炕去。孩子兩歲後媳婦抱著出門或回娘家,也同時抱著炕虎,就能辟邪。黑亮在小時候就系過炕虎,但他長大了卻不知道把炕虎丟在了哪裡沒有尋到。而半語子帶來了小炕虎,小炕虎被汗手撫摸得油光起亮,他說他小時候用過。我很喜歡這個小炕虎,高高興興接受了,就放在兔子身邊。黑亮卻進窯拿走了小炕虎,給我說:不能用他家的。原因是麻子嬸現在還昏迷不醒,她是生過孩子,但沒活成,用他家的不吉祥。他說:我給黑一做個新的。我說:叫兔子。他說:噢兔子,兔子要用新的小炕虎!

  太陽正端的時候,訾米來了,她又是穿得花枝招展,人還在鹼畔入口處,聲就傳過來:這是給咱村過事哩麼!她擰著腰身往我窯里來,有人就問:你給孩子帶了啥禮?訾米說:我給我乾兒子帶了一棵極花!她拿的一個紙捲兒,打開了真的是一棵極花。但她卻說兔子是她的乾兒子,這就胡說了。問話的人說:乾兒子?你和黑亮認了親家?!親家母的溝蛋子,孩他爹的一半子!她卻嗬嗬地笑著進窯了。

  訾米把極花放在兔子的旁邊,趴過去在兔子臉上親了一下,留下一個紅印,她說為什麼她沒早來,她有重孝在身,來了對孩子不好,昨日去東溝岔給立春臘八燒了紙,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次來燒紙了,她再也不會去了,她要重新活人呀,回來就把孝衫脫了,門上的白對聯也撕了。你瞧,我這紅上衣怎麼樣,好看吧?她展示著給我看,還悄聲說:胸罩內褲都是紅的。我說:你去挖極花了?她說:這極花不是我挖的,昨日從東溝岔回來,東溝口遇上有人挖了極花,我看是有蟲子有花的完整就買了。你家裡有了一個極花才有了你,你讓黑亮把它晾乾了也裝到鏡框去,有了孩子就又有極花,這多好的!她又去抱兔子,親兔子的屁股,兔子就被弄醒了,哇哇地哭。她說:胡蝶,你是紮下根了,我還是浮萍哩,讓孩子認我個乾娘吧。我說:你不是已經給人說是乾娘嗎?她說:我怕你不肯麼,先下手為強呀!兔子卻在她懷裡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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