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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天,愍皇帝寫了詔書。老頭兒我說了很多次,我並不認字,不知道那詔書上寫了什麼。愍皇帝換了一身常服,披了正紅色大袖披風,披風的衣擺上繡著金蕊萬朵梨。他讓宮娥用一條紅底銀鶴髮帶為自己束了發,慘白的面色也被衣裳映得紅潤了幾分,就像是一個風流的仙人。愍皇帝將那封蓋了國印的詔書藏在袖中,騎馬去找皇后。那天愍皇帝好像很高興,眼神也亮亮的,像是映著灩灩水波。”

  “愍皇帝枕在和皇后的膝上,望著殘月把封好的詔書遞了過去:‘朕一直在防備別人、算計別人,父皇、先後、權傾朝野的陸氏、門閥世族、左相……’老頭兒我守在一旁,愍皇沒有說他防備過皇后和右相,可他到底是礙於皇后的面子沒有說,還是真的沒有過那樣的心思,老頭兒我並不知曉。愍皇帝累得連扯扯嘴角裝出一個笑都不願意,‘而他們其實也在利用朕。父皇因為懦弱利用朕、陸氏為了掌權利用朕。所有人里,只有先後,乾乾淨淨的恨著朕。’

  “愍皇帝想到先後停了很久,而後又接著說:‘不說那些了……明天是朕的生辰,姐姐知道,朕出生的那日,恰好是朕生母的祭日,所以朕向來不怎麼喜歡過生辰。今年朕要十八歲了,朕近來有一個想法,希望姐姐替朕完成。明天,明天姐姐拆開這封詔書,按上面說的去做,好不好?朕想當一個好皇帝,朕會處置陸方鴻,只是想慢慢來。姐姐,你說,朕還有機會改錯嗎?’

  “皇后撫著愍皇帝的發,就像在哄北辰,說出的話卻沒有孩子氣:‘我劉嬋對天發誓,光肖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我想看你笑呢,你都不怎麼笑,明明笑起來那麼好看。我會明天才打開那封詔書,替你完成心愿——就算你想讓我向陸方鴻道歉,我也會答應,但是只有明天。還有,我的光肖還年輕,怎麼會沒機會改錯?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愍皇帝聽完笑了,好看得讓高空孤月失色。愍皇帝坐起身,像是要和皇后訣別,‘姐姐,以後你……’愍皇帝的話沒有說完,老頭我心中咯噔一聲,以為愍皇帝以後要廢掉皇后。愍皇帝摸了摸皇后的臉,欲言又止的和她告了別,他騎在馬上回頭,眼神哀傷而不舍,‘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愍皇帝和皇后告別之後,沒有回去,而是去了皇陵。愍皇帝沒有去拜懿皇帝,也沒有絲毫悔過的意思。在老頭兒我看來,愍皇帝一定是找到了克復江山的辦法,胸有成竹。愍皇帝命為自己修建帝陵的匠人全部退出去,並且下令往後停工,直到恢復山河——‘戰事日急,朕深感己罪,不以己身為念,願百姓同心,攘除蠻夷,今特發願,停陵墓之修建,省物力以備戰。’愍皇帝這樣說,說完他走近自己的帝陵,想要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所有帝陵中的人都被遣了出去,禁軍查了很多遍,而後在陵外守著。

  “墓道盡頭大門之上的朱雀鳥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帶人扶搖直上。愍皇帝突然把我拉過來,從袖中掏出一個捲軸,上面畫著一個人,一看就是右相陸方鴻,穿著銀紅圓領衫,拿著一枝梨花。愍皇帝對我說:‘明沙,像嗎?’我點點頭,‘特別像。’

  “愍皇帝收起了畫,又問我:‘明沙,朕是不是壞透了。’我還沒有回答,愍皇帝又自言自語:‘有回天之力的人不是朕啊……朕的將士都離朕的手遠遠的,握不到手裡。朕守不住國,惰於邊政,信錯了人。守不住國,是罪人吧。’我一個小黃門,哪知道將士在誰的手裡?或許是皇后的父親大將軍……也或許是右相。

  “愍皇帝的臉上第一次這麼坦誠,坦誠得就像是裝出來的。他使勁戳了戳我的眉心,‘你什麼都不知道,可明明你只比朕小兩歲。朕有一次做了一場美夢,夢裡朕剛剛踐祚,從沒成親,開了恩科。那個恩科的探花,意氣風發的站在枝子都被花壓彎的梨樹底下,風一吹,梨花落得像一場大雪,於是朕大膽的告訴他,朕喜歡他……是夢啊。朕哪,有些怕黑,怕人笑話只好畫一幅畫帶著一起在黑暗裡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陸方鴻。其實我……不,等朕出來的時候,你一定告訴朕,去和陸方鴻說,朕喜歡他。這樣,他死了,朕也不會覺得遺憾。’

  “老頭兒我用力的點點頭,覺得肩上負擔著重逾千鈞的秘密,甚至不敢大聲喘氣:愍皇帝喜歡右相,右相明天可能會死——是右相背叛了愍皇帝嗎?還是有人想逼死右相……我在那時忽然怕起了命數,愍皇帝住在溫泉行宮的時候,有一次托我去一趟佛寺,要我為他求姻緣。老頭兒我當年在神佛面前虔誠下跪,搖出來了一根下下籤,可是我想愍皇帝是天神眷顧庇護的人,皇帝不會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於是自作主張,躲著阿闍梨把下下籤換成了上上籤。愍皇帝得了上上籤很高興,可是他後來漸漸不再信仰神明了——我不敢告訴愍皇帝,其實是我騙了他。

  “老頭兒我一直很愧疚,‘陛下,你怕黑,別讓那幅畫陪你了,我陪你下去吧。’我拍拍自己說。愍皇帝掃了我一眼,‘你不是要在這等朕出來嗎?你不能進去。’說完他就抱著自己的畫軸走進了地宮。地宮裡黑漆漆的,油膏燃起黯淡的光,好像也要被那種沉重的黑暗吞沒。那種黑,一點一點吞沒了愍皇帝的身影。”

  第5章 第五章:談笑共漁樵

  雨已經停了,茶肆的竹簾外浮動著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被雨打落的花瓣粘在竹簾上,順著滴落的水滑了下去,在水坑中砸出一個水泡。

  老闆娘將熱水續到茶壺裡,熱氣熏在人臉上,熱意仿佛透進了骨頭。盲眼叟斷了思緒,摸索著端起茶碗吹了吹,大飲一口心滿意足的嘆了一聲,“啊,熱乎乎的啊。”

  “後來呢?愍皇帝出來了之後呢?”老闆娘催著盲眼叟把愍皇帝遺事講完。

  禿頭武士在一旁哈哈一笑,“後來的事不是很清楚了嗎,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愍皇帝的皇后自己稱了帝,收復中原之後賜給自己的父親大將軍一杯金屑酒,坐穩天下殺又了很多知道舊情的人,不許別人再提愍皇帝。史書上說愍皇帝只活了十八歲。武士我早說過了,愍皇帝和右相私奔隱居了。愍皇帝給皇后的詔書上,一定是寫了要讓位給皇后——要不然後來皇后怎麼會親自稱了帝?而愍皇帝一定沒有從帝陵的正口出來。地宮裡一定有一個用於私奔的洞。武士我祖上是守皇陵的,常在大土堆邊上看見兔子窩一樣的深洞。”

  禿頭武士說完,掏出幾文錢拋了拋,銅錢撞擊發出了聲響。而後禿頭武士把銅錢拍在了盲眼叟的手邊,“老頭兒,把你的故事講完吧。就算不是我說的那樣,這幾文錢我也不會收回去。”

  盲眼叟沒有動那幾文錢,雖然閉著雙眼,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很痛苦,嘴角也不自覺垂了下來,“唉……老頭兒我,上上輩子只活了十五歲啊。愍皇帝進了帝陵一直不出來,老頭兒我那時在帝陵外守了一夜,數了那天上三千多個星。天邊開始發亮的時候,兵士的衣裳都被霧氣浸得軟塌塌的。晨霧成白,風吹則動如野馬,在帶露的草上放蹄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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