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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此時到底懂得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硬是壓下了性氣,不去揭他心底可能最疼痛的舊瘡疤,只冷冷道:“拓跋頊,放開我。你的鎧甲太硌人,冷硬得可以把人凍死。”

  拓跋頊這才鬆開臂腕,依舊像放開瓷娃娃一般,小心將我放到軟軟的貂皮墊子中躺下,又解下了自己的大氅,覆到我身上。

  我皺眉道:“我車上有毯子,用不著殿下的衣衫。若是殿下因此著涼,身在敵國,不怕為人所趁麼?”

  “不怕。大不了,我抱著大梁公主一起養病,看哪個不長眼的梁人敢來得罪公主。”

  他笑著,也不嫌地上冷,便靠著側面的板壁,依著我躺著的長榻坐下,用他帶了繭意的粗糙手指,拂開我面頰上的發,柔和地望著我。

  那指觸間的溫暖和溫柔讓我又心慌,又惱怒,側過身子背對著他,怒道:“哦?我以為以人質作威脅只有我這種小女人才會做呢!原來你這大英雄一樣可以卑鄙無恥!”

  “我卑鄙無恥麼?”

  拓跋頊詫然反問,忽又沮喪道:“如果卑鄙無恥能讓你天天伴著我,我就卑鄙無恥了也不妨。”

  他說得委實太過頹喪,讓我不由地轉過頭,看他一眼。

  他也正望向我,目光說不出的柔軟,再無一絲方才居高臨下斬我部屬的霸氣和狠厲。

  “阿墨,知道麼?”

  他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金鱗甲片碰撞的聲音輕而脆,他的卻沉悶得近乎憂鬱,“和你在一起,我不敢不穿鎧甲。我喜歡的根本就是一隻刺蝟,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張開刺,把我扎得鮮血淋漓。”

  他垂下眸看我,瞳仁再度清澈如水晶,透明而乾淨。

  他輕聲問道:“阿墨,把我扎傷時,難道你自己就不疼的麼?”

  那樣輕而軟的口吻,像明朗的天空下,悠悠穿過竹梢的春天風聲,綿綿地打到臉頰,沁到心中,仿若把心底的凍土給吹得融化了,頃刻也蘇軟起來。

  我不疼麼?我怎會不疼!

  只是疼得久了,連疼痛也開始麻木而已。

  我垂下眼瞼看他,聲音不自覺地沙啞而柔細:“疼。可我連鎧甲都沒有。”

  拓跋頊忽然間哽住,那樣幽深幽深的眸子中,氤氳的水氣愈來愈濃烈,居然在他埋頭在我肩頸處時,凝結為溫熱的水滴,燙得我周身一顫,眼角不由也滾出了淚水。

  他胡亂地扯了覆在我身上的大氅,為我擦著淚水,說道:“阿墨,別哭,別哭!”

  他這樣說著,自己卻忽然摟著我的肩,將頭埋得更緊,炙熱的氣息和滾燙的淚水,在無聲痛哭間燎著我的肌膚。

  我躲不開他的懷抱,也無力躲開他的懷抱,由著他的鎧甲鱗片硌著我的肌膚骨骼,在疼痛中努力順暢著自己給掐在嗓中的呼吸,想讓胸中憋得發緊疼痛的氣息透出。

  覓舊遊,閒情拋卻久(一)

  本能地,我還想繼續掩飾自己的情感。

  可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一隻手掩住自己的臉,努力不讓淚水從指fèng間滾落。

  而我的另一隻手,竟在不知不覺間,插到了他栗色的發間。

  那長發,和當年一樣柔滑,細軟,隨著他抽動的肩膀,一絲一絲的燦金,都似閃著悲傷的色澤。

  忽然,便又讓我想起了那個春天。

  藍天,白雲,青山,竹海。

  少女無憂無慮的笑聲,少年誠摯純樸的誓言……

  我竟只能抱住眼前這個男子的脖頸,再也無法抑制地,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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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南浦,拓跋頊帶我住進了他所駐紮的一座富家別院,竟直接安置在他自己的臥室中,籠了好幾隻火盆暖著屋子,又將我用錦被密密地圍了,生怕我病情加重。

  其實我並沒什麼大病,只是近年來身體虛弱了些,經不起折騰,晚間受了驚嚇,又著了涼,便有些發燒,卻也不嚴重。

  魏軍隨行帶了大夫,循例給我開了些發散風寒,宣肺止咳的方劑。拓跋頊親自看人煮了,端到房中來,紆尊降貴地一勺勺餵給我喝。

  我對他殺了那麼多梁兵和我的近衛雖是耿耿於懷,卻不由不感念他這份情誼,默默在他手中喝了藥,然後鑽在被窩中發汗。

  他將床前的帷幔垂了,令人在另一側鋪了個簡易的床榻,顯然是預備晚間和我共處一室了。

  發著汗迷濛睡著時,隱約聽到有人在低低說道:“阿墨,阿墨,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再也不會……”

  我會離開他嗎?

  如果有機會,應該……會吧?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將我送給拓跋軻,我也已不習慣生活在他人的蔭護之下,更不想成為敵國皇太弟的什麼賢妻良母。

  即便是做北魏的皇后,也是個曾經受盡魏人凌辱恥笑的皇后而已。

  何況,南朝有我經營多知的安平公主府,有我無論如何放不下的蕭寶溶,還有對我寵愛備至的生父蕭彥。

  因夜間委實疲累到了極點,這一覺睡到黃昏時才醒,卻是給拓跋頊的一聲驚呼驚醒的。

  擦著額上汗珠轉過頭時,拓跋頊的背影,正被燭光映在駝黃色的幃幔上,僵硬得仿若凍住一般。

  有人正用低而急促的聲音在稟報:“殿下,皇上目前處境很是危急。江北剛渡江的兵馬給秦易川帶梁軍壓著,一時沒法前去援救。皇上手邊兵馬只剩了三四成,如果沒人接應,想從牛首山突圍可不容易!”

  拓跋頊好久才呼出一口氣,在房中不安地來回踱著,忽然一掀錦幔,竟向我這邊走來。

  我忙閉上眼,只作沉睡。

  沉睡的呼吸中,拓跋頊的手指在我的臉,沿著我頰邊和下頷的4度輕輕滑過。

  那指尖,微微顫抖著,居然也是少有的冰涼,甚至帶了濕冷的汗意。

  仿佛又在我的床前站了許久,才聽他轉身出了幃幔,沉聲道:“皇兄雖然一時遇險,但他素來足智多謀,這次跟去的將領也個個身經百戰,順利脫身應該不因難。聽說梁軍京畿大營的雲麾大將軍尉遲瑋目前正在調兵,我們還是駐守此地,設法攔截這路兵馬要緊。”

  那名傳訊的武將似乎很是不安,遲疑道:“可是,從那邊傳來的消息看,皇上目前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啊!尉遲瑋所遣軍隊,應該沒那麼快來,何況若是皇上那邊失利,勢必難與殿下合兵攻寧都,我們駐守南浦,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不用擔心!”拓跋頊截口道,“根據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梁帝蕭彥早已病重,安平公主和梁太子才會齊赴牛首山相探。目前蕭彥不過是強駑之末罷了,等蕭彥死了,那個無德無才的梁太子繼位,南朝必定大亂。我們在那時候再動手,必定事半功倍。”

  那武將似乎還要說什麼,卻被拓跋頊喝令退下,只得悻悻而去。

  而拓跋頊便坐到桌邊,沉默地喝著茶,隱隱見得他一手撐著額,一手提著茶盞蓋子。

  有輕微的瓷器磕動的聲音傳來,想來茶盞蓋如今正顫抖在茶盞的邊沿。

  他在不安,非常不安。

  其實別說他不安,連我都在驚訝了。

  拓跋軻目前的危險已經顯而易見。

  誠如他所說,蕭彥的確病重,拓跋軻也的確頗有謀略,拖宕幾日,拓跋軻全身而退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但即便全身而退,他的部屬,也該傷亡殆盡了。

  如此,魏軍雖然元氣大傷,甚至不得不退回江北,短時間內無法再大規模對南朝用兵,但拓跋頊的勢力,勢必可以趁著拓跋軻的困頓擴張開來。

  雖是弟弟,但他將完全擺脫兄長的鉗制,將大魏朝政置於自己的掌握之中。

  換了以前,我想都不敢想,這個本性樸實純淨的拓跋頊,這個對兄長如此敬仰甚至唯唯諾諾的男子,竟然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為了權勢,為了江山,或者……也為了我,他對拓跋軻的險境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覓舊遊,閒情拋卻久(二)

  如果他知道我還在拓跋軻身畔另伏了一直奇兵,絕對可以令拓拔軻無從逃脫的奇兵,他是否還會如此心狠,眼睜睜地看著兄長陷入絕境,甚至陷入死亡?

  我早已不是原來的我,而他果然也不是原來的他了。

  到底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已經變化了那麼多?

  含一抹苦笑,我低低地呻吟。

  拓跋頊猛地立起,迅速沖了過來望向我,蒼白驚惶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阿墨,醒了?覺得怎樣?我吩咐人做了些小米粥的和清淡的小菜,要不要先吃點?”

  “我……很好……”

  我答得艱難,盯著他彎了彎唇角,道,“你也著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拓跋頊凝視著我,瞳仁中空空蕩蕩,卻似又有什麼滿溢得快要流出。

  忽然之間,他張開雙臂將我擁住,緊緊收束到他的懷裡,喃喃道:“我也很好,很好。只要你在我跟前,只要……我們在一處,什麼都好。”

  他的手掌依然帶了顫意,極溫柔地撫摩著我的後背和散於後背的黑髮,低啞著嗓子道:“我每晚都會做夢,夢著我們又回到了相山,開開心心地在一處過著……那感覺,真的很充實。可每天夢都會醒,夢一醒,我的心裡都給掏空了般又疼痛又難受。我整夜整夜無法入眠。阿墨,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離開,也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奪走你,傷害你……”

  難道放任拓跋軻處於危險中,便是為了讓他不再有機會奪走我?

  我緊緊攥著他的衣襟,試探著:“阿頊,假如你哥哥再要我做他的墨妃,你會怎麼做?”

  拓跋頊沉默片刻,低聲在我耳邊答道:“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他是皇上,你敢違抗他的旨意?”

  “敢。我已經不快活了四年,我不想一生都不快活。”

  他說得清楚明白,卻讓我陣陣地揪痛。

  快活的日子,放縱的愛情。

  他竟然還有著這樣美好的願望。

  而我已經連這樣的願望都不敢存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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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作不知道拓跋軻大敗的事,拓跋頊也沒再提起,好像根本不曾有人過來回稟過他兄長身陷險境,他到江南來,只是單純地想尋找我,尋找他丟失已久的少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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