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襲素影,一身清骨,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後的著落之處。不論我是生是死,我總希望他還是這紅塵萬丈中舉世無雙的絕美風景。

  遺世獨立,蕭蕭落落,縱然寂寞了些,他的清雅風華,也可以是我最後的念想。

  -------------------------------

  天臨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太子蕭楨帶兩萬兵馬來到牛首山,迅速被秦易川接應過去,帶往一處修繕頗好的山洞中,見到了蕭彥。

  他果然病得厲害,我在他的榻邊一邊看著當地的輿形圖,一邊等著,守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見他迷濛醒來。

  “阿墨……”他轉動著明顯失了光彩的眼珠,嘆道:“朕原想給你除了那個讓你不痛快的禍害……可朕……怕做不到了……”

  我俯下身,微笑著在他耳邊道:“父皇放心。如果你不能除了他,那麼,女兒來!欠我們父女的債,我會一一討還!”

  蕭彥便笑了笑,撫摸著我的發,不知是歡喜,還是痛楚,呻吟道:“可這不該是女兒家做的事啊,不該啊……”

  可什麼是女兒家該做的事?

  被人捆起來,奉送到仇人身邊,從此以色事人,強顏歡笑?

  再聰明些,便如母親那般,憑藉玲瓏心思,也算保了半世的富貴榮華,卻終究忍不住滿心的空虛,寧願自己在青燈古佛憔悴老去,靜靜度過餘生。

  “該我做的也好,不該我做的也好,我總得讓自己和家人好好的。”

  我側了頭伏在蕭彥身邊,笑得很輕鬆,仿佛給女伴約著正要出行的金閨小姐。

  可我知道,外面等我的,不是前呼後擁歡聲笑語的鳳鸞寶車,不是玉蟬金雀珠翠滿頭的閨中密友,不是糙薰風暖桃李堆錦的春日風光。

  而是戰車,軍隊,滴著血的刀刃和紅著眼的將士。

  避無可避,一出山洞,便迎來了斥侯送至的緊急軍報。

  秦易川額間滴汗,卻不得不稟報我和太子蕭楨:“太子殿下,安平公主,我軍……和北魏軍在荊南渡遭遇,段子非段將軍在血戰中……陣亡!”

  我吸一口氣,沉聲問道:“目前戰況如何?能不能攔截魏軍過江?”

  秦易川低頭道:“臣將全力阻止魏人過江!但目前皇上病勢沉重,公主最好先帶皇上回寧都靜養為好!”

  我走到山城高處,透過冬日蕭殺的山林,望向前方的江水。

  夕陽西下,浩緲江波塗了一片金粉,在盡頭與淡紅的天空相接處,有青灰色的一線,向兩邊起伏綿延著,便是對岸了。

  算時辰,此時也該是漁歌唱晚的時候了。可此時江中看不到半條船,不論是江的南側,還是北側。

  近處的沙灘,寒風晰晰,葭葦蕭蕭。幾隻沙鳥飛過,斜掠而下的翅膀,和尖銳的幾聲唳鳴,遠遠聽來,居然有幾分悽惶和悲傷。

  “現在……不是我們退的時候。”我從容答道,“我和父皇在此靜候將軍佳音!”

  金甲凜,素影弄銀戈(四)

  秦易川不敢辯駁,只得道:“那請太子和公主帶著兩萬兵馬在此護衛皇上,前方有任何動靜,臣立刻會派人稟報公主。不過,臣建議公主和殿下,不論勝負……皇上的安危,還得放在第一位。”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連段子非都戰亡,他手下的水軍傷亡必定慘重。

  拓跋軻備戰多年,再次親率大軍南侵,必定志在必得。秦易川雖是率兵抵拒,只怕未必能攔得住他們。

  如果抵敵不住,梁軍撤退,形勢雖然更是不利,但只要有梁帝在,梁軍便有主心骨,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若是蕭彥和我們在牛首山出了什麼事,群龍無首的南朝各路兵馬,才真的會一潰千里。

  “秦大將軍放心!”我微笑承諾,“太子殿下和我自會護好父皇,不讓魏人有機可乘。”

  -----------------------------

  看著秦易川和雷軒、宋琛等人率駐於牛首山的梁軍拔營離開,太子蕭楨遲疑著問我:“寶墨妹妹,我們真的呆在這裡麼?”

  我見了他期期艾艾畏首畏尾的模樣就煩燥,問道:“不呆這裡,呆哪裡?”

  蕭楨縮了縮脖子,低聲道:“父皇病成這樣,還是儘快回寧都調理才好。話說,我們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啊,不如把這兩萬兵馬還帶回寧都去,好好守著寧都吧!想我們寧都數朝古都,城池堅固,撐個三五個月不成問題。到時南方諸路兵馬也該趕來相助了,一定可以解圍了!”

  我瞪他一眼,道:“楨哥,你別忘了,你是當今的太子殿下,一舉一動,當以全局為重。前腳大軍才開往前線為你的江山賣命流血,後腳你便膽小如鼠腳底抹油,還是太子皇上一起撤了,你讓那些將士怎麼想?”

  蕭楨苦著臉道:“哎……墨妹妹說得自然是對的。但早知如此,我們又何必來?就是拓跋頊另率了八千騎來,我們也大可另派將領前來攔截。如今都給牽制在這裡,可如何是好?”

  我真是鬱悶他的不求上進,怒道:“什麼如何是好?我們便把這牛首山當作魏軍的墳墓,將他們全給埋骨於此,順帶除了拓跋軻,給你日後的江山斷了後患,不是更好?你是未來的帝王,難道只想偏安一隅,留著北魏君臣日日窺伺著江山三千里河山?”

  蕭楨不敢爭辯,乾乾一笑,瘦長的臉頰皮膚都皺到了一起。微躬了身,他低聲道:“妹妹說得是,妹妹說怎麼辦,那便怎麼辦吧!”

  我不知該不該為他這樣沒骨氣的話語氣倒,哼了一聲,自去巡視我帶來的二萬兵馬。

  這二萬兵馬中,有八千是原蕭楨部下的,看軍容倒還整齊,真不知這個越來越婆婆媽媽的太子殿下,當年跟在蕭彥後面在閔邊打仗時,到底是怎麼衝鋒陷陣的。

  也許,是我真的太專權了一點,逼得他不得不節節後退,不敢與我爭競?

  可我並不要他的江山,我只要我和我想保護的人的平安一世。

  這樣要緊的時候,我也顧不得收斂了性子去安慰他,趁著天未完全黑下來,帶了十餘名近衛,到附近山頭糙糙查探了一番,才回去匆匆吃了點晚飯,繼續陪著蕭彥。

  把御醫召來細問時,說是一時尚不妨事,但顯然需要調理,再也經不住車馬勞頓,更別說手提長槍上陣殺敵了。

  想蕭彥也是一代英雄,從平民起家,一步一步,在血與火中成為文武雙全的大將,繼而審時度勢,坐到了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如今卻一臉菜色躺在簡單的臥榻上,再不知爭競要強了那麼多年,有著什麼意義。

  就為了,如今身上裹著的龍袍,和蓋著的明黃錦衾?

  從人端來藥,我讓人扶了他坐起來,親手一勺勺餵著。餵到一半,他才似從昏沉中漸漸醒過來,抬起幾日內便深凹下去的眼睛,咳嗽了兩聲,才望著我道:“阿墨,怎麼是你啊?一路趕過來不累麼?早點休息吧!”

  我微笑道:“父皇,等你吃完了,我就睡。”

  蕭彥點點頭,又喝了兩口,忽問我道:“阿墨,你怕不怕?”

  我怔了怔,道:“怕什麼?”

  “怕拓跋兄弟打到江南來,滅了我們大梁,將我們父女擒為階下之囚?”

  我沉默,然後嫣然一笑,“怕。所以我不會讓他們滅了我們大梁。即便他們有命攻過江水,我也要把牛首山,變成他們的葬身之所。”

  蕭彥盯著我,虛瘦的臉龐漸漸浮上一層笑意,手掌依然有力地握住我手臂,含笑道:“好!好!有這樣的志氣,果然是我蕭彥的女兒,呵呵!”

  服侍他睡下後,我令人多掌了燈,又打開輿形圖,細細研究牛首山的地形分布;然後又到外面帳篷,召來了當地的老山民,細細詢問相關河流、山川的走向。

  如果拓跋軻攻到江南,我在此地以逸待勞,天時、地利、人和,都已占盡。

  若不能在第一時間將他擊潰,等他站穩腳跟,那麼,連寧都也將會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蕭彥只讚揚我的志氣,只為我的志氣感到安慰,可心底,大約並不認為我有能力和拓跋軻斗吧?

  金甲凜,素影弄銀戈(五)

  我也在自問,我斗得過拓跋軻麼?

  那個擁有過我的身體,卻不曾擁有過我心靈的男人,那個以可怕的方式,在我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的男人,那個有著我雙倍體重的高大男人……

  不論我願不願意承認,他都曾是我這世上最親密的男人,甚至連將我從小養大的蕭寶溶,也不曾和我那般親密。

  閉上眼,又似感覺到他熾熱的身軀,不均勻的呼吸,和溫暖有力的撫摩……

  那種讓我倍感屈辱的痛楚和愉悅,在白天的暄鬧似乎已能完全被我忘懷,卻會在午夜夢回時突然鑽出,讓我驀地驚起,從此遍體生涼,冷汗涔涔。

  他是我持續著的噩夢;或許,自相山別後,我也成了他持續著的噩夢了。

  但噩夢總有終結的時候。

  以他的死亡,或我的死亡終結。

  ------------------------------

  天臨四年十二月十八,拓跋軻率魏軍強攻江水成功,先頭部隊三萬餘人率先衝過江水,駐紮於江南沙鷗灘。秦易川率剩餘的梁軍一邊稟知駐於牛首山的蕭彥等人,一邊想趁魏軍立足未穩時將他們逐批殲於沙鷗灘。

  我聞命後,即刻藉以蕭彥旨意,令他不得主動攻擊,即刻轉回牛首山,保護傷病的蕭彥、太子等人回京,並借使者之口流露出打算遷都蒼南,待蕭彥恢復後再伺機逐走魏軍的想法。

  與此同時,本就因敗亡甚慘而惶惶不安的梁軍中開始流言四散。

  關於梁帝蕭彥的重病難愈,關於太子蕭楨的軟弱無能,關於安平公主忌憚魏帝、欲帶父親遠走南方躲避的驚惶……

  大戰前被全力封鎖的負面消息,如水紋般迅速在梁軍中擴散開來。

  雙方在對方軍中各有眼線,想來這些負面消息,會和梁軍的軍心不穩消息,一齊傳到魏軍耳中。

  十二月十九日,秦易川率軍攻入沙鷗灘,竟被魏帝拓跋軻率軍親自反擊成功,退入牛首山。

  幾乎同時,原駐於牛首山保護梁帝蕭彥的兵馬開始撤退,梁帝、和太子蕭楨、安平公主各乘一輛華貴車輦,在眾人簇擁下倉皇離去。秦易川、宋琛、雷軒等人扼住牛首山的幾處要道,以其為屏障,阻攔魏軍的追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