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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小孩子無知的見解。
生病有一堆的人來探望的場面,他也是見慣了。有什麼可羨慕的。
哪怕他們是為了巴結而來,而容六的那些是出於關懷而來,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能讓人一邊恨你一邊還要來探望你,這也是種本事。
對吧。
他從來只注重結果。動機和過程一點都不重要。
回到客廳,正坐等黃媽端上他一個人的晚餐,就見得容六也跟進來。
肖騰想及工作上的那堆欠缺幫手的破事,便問他:“今天如何了?”
青年衝著他那並無關懷之意的臉,鮮花盛開一般笑道:“我今天好多了。”
肖騰“嗯”了一聲。
“明天我跟你去公司吧。”
肖騰待要同意,看看他依舊顯得蒼白的臉色,又道:“你行嗎?”
容六笑了一笑:“我已經沒什麼事了呢。”
肖騰毫不掩飾地皺眉道“你可別添麻煩,沒那個人手去照顧病號。”
“我不會添麻煩的。”
“在家多呆幾天吧。”
徹底養好了再說,免得他這主人當得太刻薄。容家畢竟是送這大少爺來“靜養”的,不是來給他打工的。
“……嗯。”
肖騰也覺察了,容六尚在病中的時候,就和平日很是不同。收斂,溫順,也不太嬉皮笑臉。
晚上翻閱行事曆的時候,肖騰看到了日曆提醒。
“周日是中秋。”
他很敬愛他已故的父親。所以他會如父親所願地安排這一家人吃飯的飯局。
雖然他非常的討厭這頓所謂的中秋團圓飯。
他打電話給自己弟弟,肖玄對這事自然記得一樣清楚,對飯局和當日的拜祭都滿口應允。
末了,肖玄突然說:“大哥。有個事。”
“什麼?”
青年有些期期艾艾地難以啟齒:“那個,周日晚上吃飯,我可以,帶歐陽老師去嗎?”
肖騰肌肉僵硬了好一會兒,還是說:“……隨便吧。”
電話那頭的肖玄顯然很是開心:“謝謝大哥!”
掛了電話,肖騰很有點氣血不順,不得不坐下來按了會兒胸口。
但正如他最終點頭許可了一樣,理智上他也清晰地知道,無論他怎麼想,多憤怒,除非他不認肖玄這個親弟弟,不然歐陽希聞某種程度上,已經算是肖家的一員了。
這特麼還能怎麼著啊,都多少年了,他什麼手段沒用過啊。
他知道肖玄相當努力地在維持他這親大哥和歐陽希聞之間的微妙平衡。他再為刻意難下去,後續的發展也真心不好說。
肖玄會舍歐陽希聞而選他嗎?
“不一定”,這已經是最樂觀最客氣的說法了。
他是造了什麼孽啊。
只能說是命吧。
到了周日,肖騰安排好白天先去拜祭父母。約了肖玄上山,到的時候,見得父親墓前已經擺了一束鮮花。是有人先來過了。
肖騰有些牙痒痒的。不用說他也知道這早一步來的人是誰。真添堵。
和肖玄一起將帶來的花束祭品擺放好,肖騰問弟弟:“你,最近怎麼樣?”
肖玄說:“很好呀。”
“嗯。”
肖玄真的是長大了,身量拔高,長身玉立,青澀的孩子氣已經差不多褪盡,眉梢眼角隱隱是成年男人的幹練。
他很疼愛這個年齡差距過大的弟弟,有種長兄如父的情懷。
肖玄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十來歲了,柔軟的嬰兒抱在手中時,那種脆弱得令人不知所措的觸感,令他的鐵石心腸也第一次有了戰慄之感。
只是……
“你現在都不怎麼找我吐苦水了啊。”
小時候肖玄有什麼事都會找他傾訴,事無巨細。這弟弟是整個家裡和他最親近,也最依賴過他的人。
肖玄愣了一愣,笑道:“啊,那是因為,我現在過得挺好啊。”
肖騰說:“倒也是。”
他知道,其實是因為弟弟有了別的可以傾訴的人了。
肖玄是徹底長大了,也已經不需要他了。
這晚的團圓飯安排在江中的畫舫之上,夜色中畫舫順水緩緩前行,天上明月,水中天鏡,真正是天光月影,十分雅致。
但肖騰簡直只想把船上那些多餘的人全都給推到水裡去
。
肖玄果然把那個歐陽希聞帶來了。為了這個文弱書生,兄弟當年幾乎反目。肖騰自然沒能有什麼好臉色。
這也就罷了。
肖蒙那個私生子才叫荒唐,本來就不入他的眼,不得不邀來吃這團圓飯也就勉強忍了,這回還擅自帶了一個男的來,還十分大方地向大家介紹,說叫林加彥。
這特麼誰啊,什麼東西啊這是。
一桌子齊齊整整十個人,除了他的親女兒之外,其他全是男的。
肖騰有種要吐血的感覺,不得不一再揉著胸口。
肖家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像什麼話!
這頓飯肖騰簡直吃不下去了,還沒開吃就已經從胃裡堵到眼睛了。幸而有容六在。
容六之前各種大搖尾巴賣萌著要跟來吃這頓飯,本來他是很煩的,但考慮到這傢伙長袖善舞,可以幫忙交際,就當帶個秘書好了,也就默許。
容六的確發揮了他的功能。
他天生就長著一張中立和平大使的臉,可以迅速贏得任何陣營的親切感,而且巧舌如簧,口若懸河,不懼冷場,哪怕是對著一塊石頭也能聊出花來。
於是這原本可以隨時打起架來的晚宴,變得比往年都要其樂融融,和諧友愛。
“這道菜,我記得有個典故的,很有意思,不過我只知道一點皮毛,講不清楚,你們有人知道嗎?”
然後一直安靜的歐陽希聞就開口了:“我知道……”
為什麼這麼冷門的話題也能聊得起來啊。肖騰簡直不
能理解了。
那個同樣臭臉的肖蒙,以往他們都是當對方不存在,視線能直接穿過對方身體,猶如透明體一般。這回則用微妙而古怪的眼光在毫不掩飾地反覆打量他和容六。兩人目光相對,簡直電光火石。
這也壓根不是什麼好事就是了。
飯吃得差不多,肖玄帶著肖紫在那扎兔子燈,這無聊透頂的舉動竟也吸引了其他人,連林加彥都加入了。
“兩個大圈十字交叉做身體,紙膠帶固定住,好……兩個小圈箍起來當腰身,對,照樣固定好,再來,兩個小圈,這是做臉蛋的,嗯,這兩個小圈當耳朵……尾巴也是兩個小圓環……行,骨架紮好啦,拿那個透光紙來,對,就是這個,蒙皮……然後裁一下,收邊……”
糊好的簡陋的兔子燈裡頭放了個蠟燭,放在那感覺站都站不穩,大家居然很高興。
“我也要做,我也要做!”
幾個孩子都非常開心,肖玄也畢竟年紀小,也玩到一起去了。
“老師,我做一個送你!”
“肖蒙,你看,我扎的白兔燈!”
肖蒙竟然也對那男人和他手裡那異形一般的兔子燈露出微笑。
活見鬼了真是。什麼審美啊這班人。
肖騰對著這群愚蠢的凡人,感覺十分的無話可說,好像這一船隻剩下他是唯一一個沒被蠱惑的正常人了。
容六準備了大量的材料,然後他們居然又不知疲倦地做了孔明燈,甚至荷花燈。
看上去簡單無奇
的紙燈,點上燃料以後,輕盈地騰空而起,愈升愈高,溫暖的光搖搖蕩蕩,猶如一顆星辰,底下的年輕人們歡呼一片。
“……”
肖騰以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情繼續擔任著他黑面大家長的角色,容六則一副賢內助的姿態,笑眯眯地在客人中間周旋,左右逢源,落落大方,猶如另一個主人一般。
肖騰對此非常無語,但容六的確幫他完成了一場還算成功的家宴。
最起碼,他的兒女們多開心,肖玄多開心啊。
肖騰看著那在燈光里笑臉燦爛的弟弟。
肖玄的風格和容六類似,都是笑眯眯討人喜歡的模樣,但要比起來,肖玄又畢竟是小孩子,沒法做到容六那麼老練透徹,何況肖玄的心思並不在公司上。
過兩年,肖玄就要丟下這些東西,當他自由自在的小說家去了。
不管怎麼說,他的弟弟終於可以愛想愛的人,做想做的事。
而他不會那麼選擇。他是肖家的大少爺,什麼“喜歡”之類的任性情緒,那都是給寵壞了的小孩子們的東西。
作為長子,他所擁有的首先是責任。父親年邁退位以後,他就是家長,偌大的家業都指望他來扛。他娶了恰當的妻子,生了足夠的孩子,繼承了家業。
他是那個無法後退,無法躲避的人。
“親愛的。”
雖然習慣了這個毫無針對性的口頭禪,肖騰當眾還是失態地嗆了一口茶。
“要不要來放個花燈?”
“……”
“可以許個願再放的。”
肖紫也說:“對啊,爸爸,來放一個吧,許個願。”
肖騰冷冷地:“我沒什麼可許的。”
真要許的話,就是讓容六這傢伙趕緊從眼前消失?
不對。
現場有遠比容六更令他心生煩躁的人。
要也是先把這個叫肖蒙的私生子推進水裡再說。
父親去世之後的遺囑里,清晰宣布了遺產的分配。
公司和那些沒什麼爭議的不動產,意料之內地,給了他和肖玄。但父親的個人珍藏,私人的酒莊,農場,所有深深打上父親烙印的東西,全留給了肖蒙。
他不小氣,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東西的經濟價值,只是。
父親最愛誰,這太明顯了。
他始終是最不受寵的。
他雖然最能幹,但也最不得父親賞識。他的脾氣,他的個性,他的思路,他猶如獨自存活的無法為人所理解的怪獸一般。
連他最敬愛的父親都不愛他。
他曾經應該是備受寵愛的長子,如今應該是飽受擁戴的家長,然而從來並不是。
當然,他也根本不需要。
晚宴結束,回到家的時候,肖騰覺得有些額外的疲憊。
今日上山曬得有點狠,回頭室內冷氣又開太低,晚上在畫舫上更吹了風,輕微的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