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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環湖的一條路,亮著路燈,一盞一盞地向遠方延伸,光越來越淡。

  湖上棧橋上夜色沉沉,遠處有湖畔的燈火投在近岸的水面。

  有風,裹著涼意撲過來。

  遠山近水,一片岑寂。

  陸青崖牽著狗,遛了十多公里,回來時正要從後門進去,愛德蒙衝著棧橋上吠了一聲。

  駐足一看,那兒站著一道影子。

  陸青崖鬆了韁繩,讓愛德蒙進屋,自己沿著台階下去。

  那道身影聽見腳步聲,飛快地抬手。

  陸青崖心一提,急忙走過去捉著她手臂把她轉過來,“……怎麼了?”

  朦朧夜色之中,他對上一雙清澈的流淚的眼睛。

  第35章 故城舊人(03)

  陸青崖有點慌, 急忙追問:“怎麼了?”

  林媚搖頭,往旁走了一步, 在棧橋的邊沿坐下, “……你也坐。”

  真的很靜,除了風, 沒有一絲聲音。

  林媚輕聲說:“……單東亭, 跟我講了一些你的事。”

  陸青崖沉默數秒,抖了抖口袋去摸煙, “……都說了?”

  “都說了。”

  他咬著濾鏡,滑了一下打火機上的小砂輪, 湊攏過去, 來了風, 一下沒點燃,乾脆不抽了。

  “……你去找我的時候,我爸剛剛接到電話, 房子也得抵押出去,他跟我吵了一架, 所以我見到你的時候,情緒很暴躁,完全沒靠理智行事。”

  他看著淺淡月色落在水裡的倒影, “……道歉的話,說再多也沒用。我沒告訴你,是因為這些其實都是藉口,我不相信你, 我就是錯了。”

  他從小是被寵大的,要什麼有什麼,於他而言,世界對他開了無數道門,每一道門後都是坦途。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所有的門全都變成了牆。

  世界猝不及防地袒露了它真實的面貌——殘酷的,公正的。

  大多數人,都在平順地迎接成長,但他的成長是斷崖式的跌落。

  前一刻他還是住在金絲絨鋪就的豪華宮殿裡的少爺

  後一刻就家破人亡,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命運倉促生變,像一股攜帶泥沙的洪流,他被裹著站立不穩,無法看清岸在哪裡,又是否僅能憑藉自己的力量靠岸。

  “和你吵架以後,我冷靜下來,準備去找你跟你道歉的時候,我媽去世了……”陸青崖聲音平靜,“……不久,我爸的生意也正式破產。那時候我猶豫了,一無所有,自己什麼也給不了你,去找你又能怎麼辦?你想要的未來,我一絲一毫也給不了你。”

  “陸……”

  “林媚,你聽我說。”他手指撅著那一截香菸,很快有菸絲散出來,風裡一股嗆鼻的氣息,“……以前,你很多次旁敲側擊跟我討論未來的計劃,我不是沒聽懂,我是假裝聽不懂……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兒,賽車肯定幹不了一輩子,而我也不大可能再回到課堂去讀書……我什麼也給不了你,又怕你失望,所以一直在逃避思考……”

  母親去世以後,他才正兒八經地去考慮這個問題。

  誠然他還喜歡林媚,可這喜歡無所附麗,註定不會有任何結果。

  他已經一團糟了,那時候再去找她,不過是把她也一起拉進一個毫無光明可言的歧途。

  思前想後,無路可走,最後無意間看到了一則徵兵廣告。

  那時候焦頭爛額的陸良疇和他一見面就吵架,吵得凶了就直接動手。

  最後一次,陸良疇打他,他一點也沒還手。

  夜半收拾好了行李,連夜就走了。

  部隊的錘鍊,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他不再是當初拿著父母的錢胡天亂地的“陸少”,他身上擔著重託,他開始明白“責任”這兩個字的分量和意義。

  也終於徹底知道,當時他對林媚說的那番話,錯得有多徹底。

  人生的選擇不是考試答題,不會有任何事後更改的餘地。

  那天看到陌生男人送林媚回家,他跟單東亭喝得酩酊大醉。

  醒來以後感覺到一種切膚的痛,比子彈扎進血肉尤甚。

  他想,當時那幾句不負責任的話,可能斷送的是他這一輩子最好的緣分。

  他依然深愛的姑娘,如今卻屬於另外的人。

  這就是最大的懲罰。

  “……商洽會上重新見到你,我之所以說那些難聽的話,是因為我很嫉妒,我沒法去想像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是不是過得很幸福……”

  不甘、後悔。

  可能是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兩種滋味,比單純的痛苦更甚。

  直到他聽說林媚的孩子七歲,那些豎立而起,將他囚禁其中的牆壁,似乎突然之間又給他開了一扇門。

  林媚眼眶泛紅,很複雜的情緒梗在心裡。

  她感覺自己搭在棧橋邊緣的手被他握住,捏得很緊。

  “……到現在我還覺得在做夢,不相信你能這樣輕易原諒我。我乾的那些事,做多少事都不能彌補。”掌心相貼,有汗,但不知道是誰的,他不習慣這樣對人掏心掏肺,總覺得像是赤身裸體闖入敵營,四面八方都是致命的武器,但他知道,無論如何還是得告訴他,“……我怕你一覺醒來,就後悔這個決定。”

  他深深呼吸,像是嘆息一樣,“……戒指買很久了,好幾回想跟你求婚,開不了口。”

  林媚愣住。

  “……不想讓你沒名沒分地跟我混著,這樣太委屈你了,但又怕你不答應。我配不上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林媚:“等等。”

  陸青崖頓住,看她。

  “你剛剛說,想跟我,什麼?”

  陸青崖好像也才意識到自己無意識之下把什麼抖出來了,愣了一下,忙說,“剛剛這不算,你當沒聽到吧……”

  林媚看他片刻,笑了。

  “陸青崖,我其實是個很理想主義的人,有時候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所做的決定通常都不會錯……”她認真地說,“沒你想得那麼輕易,我想了很多,當時我朋友勸過我,他說的每一點我都同意。我知道這是一個很任性的決定,在外人看來,我被一個坑絆了一跤,第二回 碰到了,不但不躲開,還先凹造型,想讓自己絆得更有花樣一些。“

  她聽見陸青崖笑了一聲,自己也笑了,“但是我長了眼睛,我會看,也會去感受,我很清楚你已經變了,我不能否認這種變化,就像不能否認自己還喜歡你。”

  不管是主動低頭跟她道歉,還是風裡來雨里去地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或是再也不像當年那樣行事無忌,和她說每一句話都帶著一種誠惶誠恐的小心翼翼。

  誠然他當年是做錯了,可是她不想因為那時候的錯誤,去否定依然能讓她心動,讓她第一時間想到“愛情”的,現在的這個人。

  過去的錯,和現在對,並不是矛盾的。

  況且,把錯誤全部歸咎於陸青崖,那是不公平的。

  畢竟陸青崖沒有強迫她,她可以選擇拒絕,但是她沒有。

  分手的時候,她說的那些話,同樣也在傷害正處於困境之中的陸青崖。

  複合以來,她沒有主動提及那天的事,在她看來,非要揪著那時候誰說了什麼,一點一點的計較,反倒會造成二次傷害。

  八年來,家裡和同事張羅著,她也見過不少的男人。

  但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清晰地相信,自己可以和他度過餘生。

  她做不到僅僅是搭夥過日子,她不想讓一個完全陌生的,完全不喜歡的人摻合進自己的生活,並且還得承擔對方時不時要拿她年少時犯的“錯誤”發作的風險。

  除了父母,除了孩子,沒有誰有資格評判她的人生。

  如果找一個人結婚意味她要貶低自己,貶低言謹的存在,那就去他媽的。

  二十九歲,不是十九歲,為了所謂“自尊”,“爭一口氣”,“骨氣”,這種掙了面子丟了里子的事,她覺得毫無意義。

  時間在給她痛苦的同時,也賦予了她強大的力量。

  她現在獨立而自由。

  所以即便有顧慮,即便和往事隔著重重的山嶽。

  她願意再相信他一次,給彼此一個機會。

  她相信陸青崖才是那個可以讓她幸福的人。

  這個角度而言,陸青崖的憂慮是正確的。

  因為,如果他再有一絲讓她感到失望,她會毫不猶豫地拂袖就走。

  立場倒轉,現在遊刃有餘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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