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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蘇青弦很好說話狀地點了點頭。開車到這個社區時他突然想到一件趣事:這社區是所謂的高級住宅區,不過尚不算是超高級住宅區。與沈言這類的新興企業家——當然這個名號已經過氣了——一起共居的還有不少我們俗稱為「二奶」的社區居民。這裡平時很安靜,住宅品質也算上乘,更好的是還不至於買了讓富翁們肉疼的地步。蘇青弦也有幾個所謂的朋友在此金屋藏嬌。若是論到這一點,他可以找到不少對象幫沈言脫手這套住宅。
想得有趣,蘇青弦又輕輕地笑了。
一旁的沈言覺得空氣中的詭異氣氛甚是濃烈,蘇青弦的笑容怎麼看都很怪。他這次終於沒忍住:「在笑什麼?」
蘇青弦轉頭看向他,依舊保持古怪的微笑:「你們這社區的美人分布得非常集中。」他說得很是含蓄。
沈言挑了挑眉:「你倒是了解得相當清楚。」作為住戶之一,他自然清楚關於這個社區的不少傳言。在體認到蘇青弦的笑點後,他覺得有些不悅,「難道蘇先生你經常出入這裡?」
話一出口,沈言就覺得自己被蘇青弦的不良表現傳染了——這個問題很逾界。
出乎他意料的是,蘇青弦並沒有生氣,笑容依舊:「可惜沒有機會。」
沈言為蘇青弦的表現而暗地裡鬆了口氣,他決定再也不要跟著蘇青弦的詭異邏輯行事了。
電梯門打開,蘇青弦攤了攤手,示意沈言先行,動作紳士無比,沈言呆了一呆。
他第一次看到男人對男人做這個動作,不過說實話,蘇青弦的舉動配了他那張臉,看來真賞心悅目。
沒有多想,沈言邁步走,一邊回頭看向蘇青弦:「C座。」
房門打開後,蘇青弦首先聞到了一股空氣長期沒流通的味道。然後就看到玄關處正對著自己的一個青瓷雙耳瓶。
這套房子的採光不錯,沈言在早上出門時也沒有拉上客廳的窗簾,雙耳瓶映著陽光背景,看來如玉溫潤,頓時把紛亂的客廳和那股子味道造成的影響抵消了不少。
「進來吧。」沈言早衝過去開始整理客廳凌亂的東西和幾件衣服,糙糙收拾著把幾件東西塞進儲物間,再回到客廳時看到蘇青弦已經從容自若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對不起,沒有開水。」沈言有些抱歉,想了想,又說道:「我現燒吧,你等等。」一時很是手忙腳亂。
蘇青弦倒是沒有客氣推阻,隨口應著然後在客廳走動。
這地方好久沒打掃了,不過倒也不怎麼髒亂。總之能看出主人最近的窘境,同時也能看出主人尚算良好的生活習慣。空氣里沒有煙味也沒有酒味,光憑這個就能判斷沈言的生活即使面臨困境也還是很健康。
沈言把水壺放到爐上後出來,就看到蘇青弦正倚著客廳那面巨大的窗戶望向外面。
「這房子還不錯吧?」很有點沒話找話的感覺。
「嗯,不錯,位置和你住的狀況都不錯。」蘇青弦轉身,看向沈言:「你要想清楚,這勉強算是你最後的固定資產了,」他的幽默在沈言聽來有些辛酸,「我倒是覺得你沒有必要賣房子。」
沈言苦澀一笑:「我缺錢。」
「你可以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再還債。以你的才能,這樣不難。」蘇青弦提議。
「我已經答應了別人先還一部分錢。我想先賣了房子,再找工作也是一樣。」沈言回絕了蘇青弦的提議。
蘇青弦沉默了一下,問道:「所以……真的借不到錢了?」
沈言聳了聳肩:「那兩個晚上你也看到了……我下定決心了,這沒什麼。」
蘇青弦看著沈言的眼,然後環視這套房子。
他尊重沈言的選擇,能這樣做並不容易。
他同時也知道沈言的決心意味著什麼。對於男人而言,這是一切從頭來過,同時也是割捨了以往的一切。
既豁達,又悲哀。
沈言的眼睛裡有些蒼茫,這是蘇青弦從相見的粗淺幾面中從未見過的東西。過去的沈言或許意氣風發,或許熱情進取,而那兩晚則是悲傷和迷茫。但這種看盡世間事的淺淺蒼茫,蘇青弦卻是從未見過。
蘇青弦的心一動,突然不敢直視沈言。
這一刻兩人再度無言對立,卻是在一片溫暖陽光底下。但較之望湖邊的那一晚,蘇青弦更能接觸到沈言的心中某處,尚在流血而努力癒合的地方。
自自己入商場以來第一次,蘇青弦選擇了逃避某個人的目光。
那種蒼茫感讓他覺得沉重,甚至沉痛。
然後是一種無力感。
無能為力。
他的眼越過沈言的肩膀,佯裝是在四處審視客廳,然後,蘇青弦的眼神停住了。
沈言因著蘇青弦的幾句話,再度嘗到了無能為力的痛感。當他再度注意蘇青弦時,發現對方正因著某事而專注地看著客廳一角。
沈言愣了愣:「怎麼了?」他轉頭隨著蘇青弦的視線看去,那是大門的方向,什麼也沒有啊。
蘇青弦突然笑了,不過此時的沈言剛好轉頭,沒有看到蘇青弦這個略有些古怪的笑意,他只聽到蘇青弦的聲音緩緩想起:「我倒是有個主意……」
沈言回頭看向蘇青弦,蘇青弦的眼已經停到他的身上,那個古怪的笑意也變成了正常:「你知不知道我有個愛好?」
這問題明顯是不指望沈言來回答的,所以沈言沉默著端詳蘇青弦的笑容,等他自己接下自己的話題。
蘇青弦頓了一頓,明顯是覺得沈言的反應太過平靜了一點。不過他倒也沒感到多少不舒服,說道:「我喜歡收藏古玩。」
沈言立刻明白了剛才吸引蘇青弦眼光的是什麼,卻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蘇青弦把他的神色收在眼底,繼續不動聲色往下講:「雖然不算懂行,不過我看門口那個青瓷耳瓶應該是宋朝官窯的東西。如果你同意,我請人鑑定一下,如果是真品,你把這個耳瓶賣給我吧。怎麼著也比你賣了房子好……真品肯定比你這套房子貴,你好歹還能留個地方睡覺。」
不得不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蘇青弦的這番話都是極具誘惑力的,然而沈言卻毫不猶豫地搖起了頭:「不,我不想賣這個瓶。」一句話鐵釘板板,沒有留給蘇青弦任何遐想的餘地。
蘇青弦並沒有驚訝,早在看到沈言之前的表情時他就猜到事情會不順。但是蘇青弦此人也有個特點——凡他認定的必會堅持到底。這一點以褒美詞而言是執著,以貶義詞而言是偏執。所以他並沒有因為沈言的一句否決而放棄,直視著沈言的眼看來是淡淡的困惑和不解,讓沈言一下子為自己剛才的決絕而生了幾分悔意。
「相信我,這個提議對於現在的你而言非常合適,我真的覺得你應該再考慮一下。」陽光下,蘇青弦的眼神帶了點蠱惑般的溫柔,讓沈言一時微傻。
其實此刻的沈言絕不是因為那瓶子是自己父親留下的遺物而一口拒絕,雖然這也是原因之一,但絕對只占了極小一部分,至於最大原因是什麼……只怕誰也想不到。
那耳瓶是個西貝貨。
沈父是國內最先下海的人士之一,成功的那幾年很榮幸地被人稱為「老闆」,另一個稱呼則是「暴發戶」。一般凡是暴發戶,等到有錢時都想用錢買到學問、風度或者智慧,因為睿智的先人曾提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反作用於經濟基礎的發展」,這話里的因果關係一辨即知,有錢之後想要進入更高的階層,並不是單單甩著滿手的鈔票就能達到的。古有賣官鬻爵,今有舍錢求才或者大做慈善,都是暴發戶們想要進入更高階層的努力。其中的大部分人勉強能順利妝點自己的外貌,起碼把銅臭之氣刷淡幾層,也有許多人以慘敗而告終。
很難講沈父屬於以上哪一種,總之有段時間沈父結交了幾個所謂的古董行家,往家裡抱了不少瓶瓶罐罐,偶爾因為開銷太巨而被沈母大罵臭罵時,沈父就會悻悻道:「這是投資!你們女人不懂的。」
等到生意失敗全家潦倒之時,沈父因被告欺詐而鋃鐺入獄,沈母被逼無奈曾經抱著幾個傳聞中最貴重的珍品孤品前去鑑定,結果自然是被人嘲笑而回。
暴發戶哪裡懂得什麼梅子初青如冰似玉或者釉質胎質還有氣泡,幾個傳說中的教授行家和沈父曾經自以為推心置腹的好友就騙走了沈家多少財產,臨到事了,卻只是一堆垃圾。
沈母當場就把贗品砸了,回家又是一頓好砸,這個雙魚蓮瓣雙耳瓶之前恰好被沈父放在盒中尚未取出,倒是逃過了此一劫。而後沈母自殺,債主上門,洗劫一空,倒是留下了這個耳瓶,成了沈家的一樁大笑話,誰也不屑拿走。
這是沈言歷經第一次破產風波時留下的唯一一件齊全貨色,當然除了他自己本人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