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開始同時與許多不同種類不同面貌的男人交往。他們各有各的好,男人的好,需你細細體會。這很好,我沒有再想起晉文,也許他也在與不同的女人約會,哦,不,我差點忘記,我已經包下他,這一個月里他要做的不過是等我的電話,枯坐,等待,他只有我,可是我根本不願想起他,這是恥辱。

  他不過是牛郎,最下賤的男人。

  從酒吧里出來,人影綽約,我已經醉得分不清南北。夥伴不知去了哪裡,也許繼續歡樂,無人知我退場。

  可是晉文站在對面,他穿著藍色豎條紋襯衫,他走過來,抱住我,讓我貼近了他的胸膛。他說微瀾,你怎么喝的這樣醉?

  他已然將自己當做我丈夫,勸慰說,女孩子家,真的不該這樣喝酒,萬一被人占了便宜怎麼辦?

  我推開他,你是誰?要你管,你不過是牛郎。花錢就能買回來的下作東西。

  我看見他青白的臉色,在朦朧夜色中蒼白到透明,我心中酸澀,卻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寧願他轉身離開,除了蘇和宋啟修,從來沒有人受得了我的脾氣。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生。從來不是。

  他走過來,扶起我,他說,微瀾,你不要賭氣。我送你回去。

  我靠著他,靜默沉湎。我在想,是不是該拒絕。

  計程車來,我說,去洛陽道。

  狡兔三窟,洛陽道有我小窩。

  他將我洗乾淨,連牙都替我刷,我含著一口泡沫吻上去。他的,我的,全是薄荷香氛。

  他撫摸我,親吻我,進入我。他呢喃,微瀾,微瀾。我在他纏綿的口舌中聽見自己的姓名,從未發覺微瀾這兩個字如此好聽。微瀾——緩緩吐出來,帶著細微嘆息,短短兩字,已是動人情話。

  醒來時廚房裡叮叮響動,是他早早去超市買了食材,他穿著圍兜,卷著袖子,蔥姜蒜細細切,他在做魚。我聞到腥味,帶些香艷氣息。

  我渾身上下只一件襯衫,他舉起手說,微瀾,過來過來,幫我卷一捲袖子。

  我笑,從背後貼住他,折他的衣袖,一二三,緩緩,吞吐氣息,他耳垂已發紅。我忍不住親吻,他偏頭一躲,他說別鬧,等等有魚吃。

  我圈住他,光著腳,臉貼著他的背。我說,晉文,你知道嗎?從小我發誓要嫁給會為我蒸魚的男人。

  晉文說,要不然你嫁給我?

  我說好,我嫁給你。

  後來魚起鍋,香噴噴在桌上冒熱氣。

  晉文說,微瀾你知道嗎?我從小漁村來,小時候吃魚吃得在飯桌上哭。可是天生會做魚,人人都夸好吃。

  他說微瀾,我們回汐川好不好?

  我吃一口白嫩魚肉,點頭說,好啊。你養我。

  晉文說,我養你,去做苦工或是賠笑臉,我都養你。

  我說,晉文,你這個傻瓜。

  晉文抱著我,吻我說,你才傻,我這樣的人,你也肯認真。

  我說,要在一起。

  晉文說,我愛你,請你相信,我愛你。

  可是時光這樣短,每每匆匆。

  相逢

  春去春又回,可是年華早已經不再。

  二十年間匆匆一瞥,只說一句白駒過隙,真是殘忍。

  初見時他風華正茂,白璧無瑕的面龐,蓮花似的妖嬈身姿。長在紅幟的慾念深淵中,人人都想來攀折,他是萬眾寵兒,一顰一笑都有人追尋有人狂熱,全世界都矚目。

  而今正是最最落魄時,他的臉,早已不復當年風貌。依稀看得出輪廓,卻是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當初俊秀雅致的晉文了。還有一身落魄,疾病與貧窮,拖家帶口。他是沒有臉見她的。想躲,卻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晉文,哪裡還有晉文?晉文早已改名換姓,今日叫林成志,連名字都這般俗不可耐。

  歲月割開雲泥之別,二十年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早已凋萎。

  而她依舊美麗,二十年間幾乎沒有變過,她與記憶中一般模樣,還是他夢中的小姑娘。她在他懷裡安睡,他看她一夜,整整一夜,細微神態都記得清清楚楚,似一幅畫,高高懸掛在枯海似的心中。每一天都仿佛是末日,因他明知絕不會長久,卻還要勾引她,誘惑她,欺哄她入他情網,此後長相思,長相憶,卻不能長相依。

  他看著她,化作石像,再也不能動。

  她還是喚他,“晉文,傷口好些嗎?還疼不疼?”

  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晉文,二十年前的晉文,她從不曾離開,生活從不曾改變,他從不曾向可怕的命運低頭,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所有的苦難與傷痛都因她唇邊清澈笑容而隨煙滅散。

  她的影像漸漸模糊,他說:“微瀾,微瀾。”觸到臉頰,原來淚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溫暖的身體。她比往日豐腴,而他已然瘦得脫了形,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說:“微瀾,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夢到你。也許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賜給我最後的美夢,真好,以假亂真。我已經完滿,不再有遺憾。”

  她聲音微顫,“不,怎麼會沒有遺憾。晉文,你還沒有聽我說愛你。”

  他緘默不語,只是緊緊環抱住她,一雙粗糙的手,用盡全力地擁抱。

  她說:“晉文,我愛你。”

  他笑一笑,恍恍然說:“這個夢真好。”

  她推開他,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晉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給我做的魚,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樣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記。晉文,你呢?有沒有想念我?”

  二十年的離別,她當做二十天,沒有關係,時間有什麼關係,它清晰地一刀一刀划過她的皮膚,卻讓記憶愈發深刻而鮮明。她忘不了,走不出迷局,是她畫地為牢,甘願做往事囚徒。

  她說:“程謹言說,一旦我找到你,就要一槍了解了你。我不敢,連你一星半點的消息都不敢聽。可是晉文,程謹言終於死了,所以,所以我來找你。晉文……”她再說不下去,他將她抱進懷裡,任她悶聲哭泣。他輕輕拍她的背,輕輕說:“微瀾,不要傷心,他始終還是關愛你,不然不會這樣對我。哪個父親受得了女兒跟著我這樣的男人?他其實心疼你,不想你跟我受委屈而已。”

  他始終知曉她心境。

  她的苦與樂,恆久地記掛在他心上。

  他聽聞她結婚,聽聞她生子,或是又聽聞她的不羈生活。

  起初恨自己恨程謹言,到最後卻只剩下心疼。

  可是他不能見她,二十年,歲月將所剩無幾的情念磨礪到怎樣的淒惘卑微。

  他說:“我已經結婚生子。微瀾,一切都倒不回。覆水難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她抬起頭,掏出手帕來拭乾了淚,換了輕鬆語調,回他:“我也結過婚,也生過孩子,我早已經人老珠黃,無人肯收。所以只好來找舊情人,渴望昔日情誼依舊在。我只等你說愛我。”

  他說:“你已經看到,我早已經不是往日模樣。你看——”他摸著麵皮,寂寞譏笑,“這張臉,黑黃黑黃,長滿褶皺。我在泥地里打滾太多次,爬都爬不起來,滿身污穢,以前就配不上你,現在更是。微瀾,你有那樣好的生活可以繼續,為什麼非要鑽牛角尖?”

  她今日臉上沒有妝,眼角殘餘歲月痕跡,一張素麵,來貼他粗糙枯敗的面龐。她依著他,緊靠他,她說:“晉文,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像二十歲那年一般,那樣深切狂熱地愛過一個人。二十歲時,他們可以說我是年少輕狂,是鬼迷心竅。可一直到四十歲,我還是那樣熱烈地如二十年前一般愛著你。這不是鑽牛角尖,這是為我可憐的愛情尋一個出口。晉文,所有的阻礙都不是阻礙,只要你別再推開我。”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她笑,“這是報復嗎?二十年前你求婚時,我也這麼說過你。”

  他輕輕嘆息,“微瀾,我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愛你。最榮幸是被你愛。可是……”

  她截斷他的話,從包里取出深藍色絨線盒子,打開來,是二十年前的一隻鉑金戒,極其簡單的款式,一顆鑽也沒有。她將戒指遞給他,“我們早就結過婚,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從來都只是彼此唯一,誰也別想再來拆散我們。”

  又問:“你的那一隻呢?”

  他說:“不見了。”

  “我不信。”說著要搜他身,又來解他扣子,被他一把抓住,皺眉說,“微瀾,不要孩子氣。”

  “唉,我都已經四十歲,孩子氣?只有你會這樣說。”

  他取下頸上紅繩,戒指栓在中央。

  她搶過來,拆散了繩子,將他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取下來一甩手從窗戶扔出去,也不看他什麼樣表情,只低頭逕自將鉑金戒套上他無名指。再將女戒遞給他,“我比你誠心,早就為我們的婚戒騰出地方。”

  他捏著戒指,遲遲不肯相與。

  他說:“微瀾,你不明白。我已經是廢人……其實,說得更清楚些,我已經不是男人,再也不能讓你快樂。微瀾,我不能了,再不能了。你看,以前我擔不起男人兩個字,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不是男人了。”

  他決絕說完,她也不過靜靜看著他,那樣平靜而安寧,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她始終在她自己的世界裡想念他,從始至終沒有望見生活的全貌。他已將話說明白,一身瘡疤都抖落在她眼前,她總該放棄。沒有女人能夠忍受,絕沒有。

  程微瀾平靜開口,低聲道:“我都知道,父親那時做的事情,他後來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訴我。林瑞聰並不是你親生兒子,你與王鳳嬌結婚不過是落難相幫。你對她她對你,到今天都已經足夠。”

  忽而輕笑,輕撫他臉龐,沉醉在他溫柔憐惜的雙眼裡。

  他聽見她說:“上個月程謹言病危,我已經做過子宮摘除手術。離婚協議也早已經簽好。晉文,這些年我活得很混亂,我已經不再年輕也不再純潔,晉文,你還要我嗎?”

  他抱著她,緊緊,心口顫動,疼痛蔓延全身,他已然說不出話來,只得緊緊依靠,從來只有彼此,擁抱如相逢初日,二十年的分離不過一瞬。閉上眼再睜開眼,她已經回來。很好,這已經很好,苦難與折磨都已遠離,愛無須計較。

  他說:“微瀾,你這個傻瓜。”

  他說:“微瀾,我愛你。請相信我,我愛你。”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