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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好奇,“難道你恐高?我自己一個人坐有什麼意思,拍照?垂直距離五十米我躲在鐵籠子裡你也能拍到我?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設備應該足夠。”

  周圍都是小情侶,或是才及腰高的小朋友,程景行愈發不自在,拉下臉來拖著未央走到樹蔭底下,換了警告的口吻,故做正經,指著她,兩隻眼睛卻左顧右盼,顯而易見,程景行還未連成說謊高手,不似林未央,莫說眨眼間,面上表情都能逼真得如真真切切挖心掏肺一般。

  “林未央你聽著,我答應帶你來遊樂場已經是最大妥協,做人不要得寸進尺,要學會見好就收知難而退。別指望我陪你一起干傻事……莫名其妙,像帶著女兒。”

  未央聽得好笑,亦隨他口吻,雙手環胸,揚起眉毛回視,不服軟,“原來你怕顯老,有什麼關係,我有辦法讓人人知道我倆一對,而不是……父女。”

  程景行想也不想便拒絕,“你自己去。二十分鐘轉完一圈下來。我從早上餓到現在,我去買吃的。”

  未央翻個白眼,側身望向擁擠的小超市,程景行已經匆匆離開,留給她艱澀背影,像是逃跑,頭也不敢回。

  未央站在原地,心中萌生莫名悽惶,突然變成騎牆派,左右搖擺,聽她低聲自語,“對我這樣放心,一點也不怕我藉機逃跑麼。”

  程景行買了大袋零食回來,未央還站在香樟樹濃密的樹蔭下,冬日的陽光暖暖,獎她纖細輪廓照得幾近透明。

  遠遠的,像是一團霧,白茫茫只看得見依稀輪廓,漸漸走近了,那霧氣隨即化開了,散了,萬幸——她仍在。

  未央興致勃勃地翻找,不小心觸到一塊冰,拿出來,居然是一大罐子香糙冰淇淋,未央推一推他,豎起大拇指誇獎,“沒想到你會買這個,冬天吃冰糕,實在是一大樂事。多謝啦。好舅舅。”

  “有人把他丟在食品架上,我本來準備放回冰櫃,沒想到直接拿到了收銀台。”程景行先生仍是一臉嚴肅,突然間獎那罐冰淇淋從未央手中奪去,轉手扔進了垃圾箱,“你在病中,還是肺炎,居然敢吃這個,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像個老媽子。知不知道我正在更年期,啊,不,青春期,有無法估量的叛逆心理。也許就為一罐冰淇淋,殺你泄憤。”未央皺著眉,咕噥著找出一瓶可樂來,拉環也同她作對,手指都勒得通紅,才哧溜一聲打開。

  程景行彆扭得很,說是餓了,一塊麵包捏在手上,看一看,又四下環顧,最終還是塞進袋子裡,兩手空空,什麼都不肯動。

  還要駁未央,“更年期或者青春期的女人其實一樣,像一座原子能反應堆,你不必急於界定。”

  未央無奈,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像看怪物一般,“你怎麼不吃?剛才是誰叫囂著快要餓死?”

  程景行道:“必須糾正,剛才我只說從早上餓到現在,絕對沒有你所謂的‘快要餓死’,更不是叫囂,我只是陳述事實。再來……我並不習慣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餐,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動物園假山裡的猴子。”

  “你還去過動物園?我以為舅舅異於常人,從沒經歷過正常孩子的生活。你瞧,到個遊樂場就緊張成這樣,話多到不行,堪比吳喜。”

  程景行氣結指著她,教訓道:“不要隨隨便便打比方,我與吳喜,或是吳喜與我相去甚遠。而且,我確實去過動物園,六歲之前。至於遊樂場……”

  “啊,那個。”未央打斷他,指著前方過山車,和那些在過山車上頂一頭瘋子似的頭髮尖叫的人說,“不如去玩那個。”

  程景行鎖緊了眉,頻頻擺手,“我勸你最好不要,十六個月前我去過電影院,目睹一群白人從高速行駛的所謂過山車上摔下來,有人被直接碾死,有人被攔腰截斷,總之死狀極其慘烈,慘不忍睹。更不要妄想我會冒生命危險陪你去玩那個。”

  未央突然站到他眼前,只隔一步距離,氣勢洶洶,語氣卻是驚奇,“你居然去看死神來了,我以為你最多看看圓明園大明宮之類,或是大決戰?”

  程景行略顯拘謹,猶豫許久才說:“那是被白蘭妹妹拖進去,沒有辦法。二十分鐘後我睡過去,醒來就看到千斤頂落下來,把人砸爛成一團模糊血肉,接下來晚餐,白蘭居然點三成熟牛排,切開滋滋冒血。”

  “所以呢?”未央叉著腰,討債似的追問,“我應該體諒你,對所有一切我喜歡的渴望的都有不可言說之陰影?”

  程景行點頭,嚴肅。

  未央撫額,仰天長嘆,罪過罪過,錯誤的地點錯誤的人,釀造不可補救之災難。

  再見

  未央問:“進門已經買票,難道就走一圈?”

  程景行大方回答,“無所謂,我並不在乎錢。”

  未央被噎得夠嗆,半晌想不出一句話來形容現下亂糟糟心情。兩人對視許久,又轉開,個看個風景,未央低頭嘟囔,“怎麼會有人喜歡你?完全沒有風情。”

  程景行嗤之以鼻,反駁道:“我想我們有代溝。你的欣賞水平與格調都處於人生低谷。”

  未央賭氣,一轉身悶頭往前走,過轉角,卻見程景行穿著襯衣,手裡提著那一大袋東西,不近不遠地在後頭跟著,小模樣怪可憐,想想又嘆氣,走回去,仍是氣沖沖問:“幾點了?”

  程景行看了看腕錶,答:“兩點三十三。”

  未央“哦”一聲,有些低落。又見一旁熙熙攘攘,大轉盤裡小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咧開了嘴巴笑著揮手,好熱鬧。“那個不錯。”

  程景行十分警惕,連忙答應,“你去你去,我給你照相。”又指一指旁邊捧著相機圍了一圈的大人們,“你看,人人都是這樣,等你轉過來,我喊你一聲,按下快門。你一定記得要笑。”說話間已經取出相機來,打開電源,那鏡頭旋出來,躍躍欲試。

  未央卻不肯動了,似是想起惆悵事,遠遠望著旋轉木馬里每一個孩子的笑臉,有些戚然地說:“你知道,世上最殘忍的遊戲便是旋轉木馬,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回頭就能看見最愛的人,可是,這距離永遠存在,永不能超越。最可惡是這樣近,就在眼前,愛與恨,躲都躲不開。”

  程景行聽得十分不認真,左右看過,拉著未央走到最外圍最角落,“一會我就站這裡,記得地方,轉過來時朝我笑。這裡光線不錯,一定把你拍得美美。”

  未央看著他,闃然微笑,“原來舅舅還會攝影,深藏不露。”

  發覺她熾熱目光,程景行倒有幾分羞赧窘怕,忙解釋推諉,“不過是燒錢而已。”

  恰時音樂驟停,旋轉木馬緩緩停下,曲終人散,每個孩子都有歡樂笑顏,蹦蹦跳跳跑下來,各自找到各自父母,沒有人走失。

  “那我去了啊。”未央說。

  不知道會不會在尋人啟事裡貼上,未央小朋友在遊樂場旋轉木馬處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請通知城中巨賈程景行先生。

  行走間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頭調相機,層層疊疊的陽光落下,他的側臉躲藏於模糊光影之中,隨著未央一步步走遠,漸漸隱退成電影結束時最終定格的畫面,彌散的老舊記憶與追不回的往事如煙,微微泛著黃,浸透一縷縷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兩步跑回,踮起腳尖,朝聖般輕吻他面頰,輕輕,略帶些青澀年紀里鮮嫩得滴水的羞澀,依在他耳邊說:“舅舅,我好喜歡你。”

  待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了,排著隊進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擺擺手,送啦一記飛吻。

  他窘迫,頗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見人人都忙自己的事,無閒心來看他笑話,這才放心些,卻仍繃著一張臉,維持長輩威嚴,對未央皺緊了眉頭,完全不贊同她的露骨示愛,暗地裡又有些歡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經調好,他從鏡頭裡鎖住她細緻的青春飛揚的眉眼,心頭一時間汲滿了水,軟軟鬆懈下來,細細微風拂過,如她甜蜜輕吻,這正是春風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鉤。

  忽而音樂想起來,儘是聖誕歡樂,遠遠看見有白須聖誕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氣球,原來已近聖誕節,想想,應當為她備一份聖誕大禮,她也許從未認真渡過平安夜,與他一樣。

  要對她說聖誕快樂,要在平安夜洶湧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給餐廳打電話定位,還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顯得老了,帶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輕浮,全無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煩得很哪。

  旋轉木馬緩緩移動,他按下快門,卻只拍到她纖薄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從哪一個角度看都是孤單。

  兩三分鐘,騎著白馬的小公主已經凱旋,重遊故地,正朝他揮手,送還他一枚燦爛笑臉,他將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動定格,紅色的裙與黑色的發,星辰似的眼眸遠處眺望,她是場中最美的鄰國公主。他抬起頭,亦回她微笑。但她卻似憂鬱,眉間隱隱藏著濃霧,化不開的傷懷,只是不停揮手,像是告別禮,永不相見的告別禮。

  漸漸她已沒了蹤影,而他繼續等待下一個輪迴,那轉盤炫目,處處是閃亮裝點。一張張笑臉晃過眼前,他想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是他錯過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於是再一個一個數過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張張近似為同的臉孔,鏡頭被拉長,恍然如夢一般的遊樂場,來來往往的歡樂人潮,茫茫眾生中唯獨不見她。

  他第一個念頭不是她逃跑,而是這不過小小插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氣他不肯陪她一起,於是藏進角落裡,等他灰心喪氣,一定兔子似的蹦出來,拍他肩膀,兩隻眼睛笑的彎彎,“看看,嚇到你了吧。”

  於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轉木馬,看那匹奶油色小馬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所有人的臉都隱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腦中懸掛著未央轉身時最後一抹笑容,但四周無一契合。直到太陽落下山去,人聲漸漸消弭,整個世界被按下靜音,地底里卻浮出一層又一層喧囂揚塵,他的世界雜亂無章,嗡嗡都是人聲,由遠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爭論什麼,他看見林未央嘲笑的臉,冷然的眸子,張開嘴說再見。

  漸漸他才意識到,原來她就這樣走了,連告別都沒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別吻。

  他摸一摸側臉,似乎還有她唇上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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