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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母語塞:“我……”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是另一回事。她嘆口氣:“山嵐,你也練出來了,用不著再留在這裡挨打挨罰。”

  許山嵐垂下眼瞼,抿嘴笑一下:“那倒沒什麼,習慣就好。我倒覺著有人打有人罰,說明至少還有人肯管我,比扔到一邊不聞不問的強。”

  這句話撩撥了許母心底最脆弱的那根神經,她極快地瞅了一眼許山嵐,那孩子微低著頭,看不見臉上神情,語氣也是淡淡的,似乎只是漫不經心隨口而出,弄得許母實在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她覺得尷尬,又有些惶惑,剛要開口說點什麼,卻見許山嵐揚起臉,快活地說道:“咱們去院子裡瞧瞧吧。”說完,當先走出房門。

  許母望著許山嵐瘦削挺拔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並不了解這個兒子。

  宅子前面的院子是花園、草坪,儘管許山嵐天天是在草坪上打拳,那不過因為叢展軼喜歡看,其實真正練功的地方在後院。許山嵐指著梅花樁:“我第一次上去練的時候差點摔下來,幸好大師兄把我抱住,他手臂撞到樁上,破了一條大口子,當時給我嚇壞了。”他拍拍一根木樁,“媽你看,就這兒。”

  許母湊過去瞄一眼,沒看出那根木樁跟其他的有什麼區別。許山嵐卻輕輕摩挲那裡,像是陷入某種溫暖而愉悅的回憶。好半天長吁一口氣,一指前面不遠的幾株榆樹:“還有那邊,我剛來的時候就在樹底下扎馬步。”沒等許母有所反應,逕自跑過去,許母只好跟上。

  到了樹下,許山嵐俯下身,在粗糙的樹皮上摸索一下,抬頭喊:“媽,你看這裡。”許母見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刻痕,似乎被什麼利器划過。

  許山嵐說:“我剛來的時候就這麼高,媽你還記得嗎?那時我誰也不認識,他們都比我大,沒有人願意跟我玩,只有大師兄願意帶著我。我想媽媽,想家,大師兄瞞著師父,偷偷帶我回去見你一面,回來之後被師父打得三天沒下床。”許山嵐頗有些興味地回憶著,好像那是件很有趣的往事,一點沒有難過的跡象,“只不過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提回家了。”他直起身子,摸摸樹幹上到前胸處的另一個刻痕,“大師兄那時候就這麼高,他總裝成什麼都懂的樣子,其實他只比我大十歲,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他對我說,只要我長到這麼高,就可以隨時回家。那時覺得真遙遠,我每天都要額外多跳五十個縱跳,師兄說這樣長得快。”

  許山嵐張開拇指和中指比量一下,偏著臉看向許母:“媽,你知道這兩條橫槓之間,差多少扎麼?”

  許母很茫然,覺得有些東西已經無法掌控,她試圖要表述什麼,動了動唇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許山嵐笑一笑:“用我的手量,是十五紮。用大師兄的手量,是七紮。我那時每天要量很多遍,不過半年之後就再也不量了。”他伸出手指,在兩條橫槓之間輕劃,感慨似的說:“真漫長啊,從這裡到這裡……”。

  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許山嵐說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說。這段距離的確漫長,漫長到已經無法隨口說出究竟有多久;漫長到把母子二人分隔兩處,他摸不著她,她也摸不著他。

  一直以來,許山嵐和母親見面總是很淡然,不見得有多親近,有問題也不會麻煩她。以前許母頗以為傲,覺得孩子懂事,不需要自己操心,夠獨立夠自信夠堅強。現在她終於明白,許山嵐的獨立自信堅強,不是天生如此,他也曾想纏著父母撒嬌,也曾渴望有個人能無條件地愛護他,也曾哭泣也曾失落也曾痛苦無助。只是當他那樣的時候,給他溫暖的,讓他依靠的,使他快樂的,卻不是自己這個親生母親,而是那位大師兄。

  本該自己付出的,已被另一個人所代替;因此,本該自己擁有的,已無權再奢求。

  許母看著神色淡漠散漫,似乎毫不在意的許山嵐,忽然感到心酸而懊悔。好半晌才低聲問道:“山嵐,你恨媽媽麼?”

  許山嵐詫異地凝視她一眼,隨即搖搖頭:“恨你幹什麼?”他抿嘴笑,“我不是挺好的嗎?”他越是這樣無所謂,許母越是覺得痛苦,她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深刻地感到自己對不起兒子,不配做他的媽媽。她已經無法提出要許山嵐跟她一起出國的要求,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資格。那兩條刻痕長時間地烙在許母的腦海里,以至於當很久以後許山嵐和叢展軼一同去國外看她,完全表露二人非比尋常的關係之後,她竟然一點反對的意見都說不出口。

  許山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母親混亂起伏的情緒,遠遠地看見蔡榮站在牆角正望過來,轉頭對許母說:“咱們回去吧,大師兄可能要出門。”張大嘴打個呵欠,“我也困了,想睡覺。”

  晚上叢展軼回家的時候,許母已經走了。他不置可否,脫下外套徑直上樓,推開許山嵐的房門。那孩子躺在床上,被子早踢到一邊。

  叢展軼慢慢走過去,低聲問:“人送走了?”

  許山嵐沒有回答,翻個身,後背衝著叢展軼。許母註定要黯然離開,許山嵐根本不可能跟她一起走。但這種拒絕不能由叢展軼說出來,必須出自許山嵐本人的意願,才更有說服力。他們朝夕相伴近二十年,這點默契不用開口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但許山嵐還是覺著心裡不痛快,為叢展軼過於沉穩的態度,好像一切盡在掌握,自己完全逃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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