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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寨里每逢有大事,就敲掛在老樹下的一口大鐘,鐘聲一響,滿寨都人心惶惶,沒一會兒人就聚齊了。大長老端坐在上首,吧嗒吧嗒抽他的水煙筒,兩三百號人靜立無聲,等著他開尊口,然而他就是不開口,就是一門心思的吧嗒吧嗒。苗民們心裡越發忐忑,不知道一向來說話慡快的大長老這樣鋸嘴葫蘆似的悶著,到底得是多大的事。

  大長老其實是在頭疼該怎麼開場,下命令當然簡單,但至少要給出一條像樣的說法吧,名正言順,他去哪找這個“名”?然而又不能不說,人都叫來了,總不能讓從頭傻站到尾。

  “咳,人都來了吧?那好,我長話短說,最近有傳言,都在說寨子邊上的那座新樓,還說樓里往來的人。”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又吧嗒了幾口,理了理思路,才接著說道:“裡邊的人不是我們能說得著的,也不是我們能惹得起的,明白了?明白了就當沒那座樓,沒那些人。”話說完,有聰明的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苗民們在自己的地盤上也惹不起的人,其實不多,想想常常見到的那些白袍人,再想想那個銀髮的,他們心裡突突猛跳,腦子裡蹦出了兩個字:神山!

  神山,誰敢造次

  苗民們於是都活老實了,從那座樓下經過,不自覺就縮肩塌背躡手躡腳,儘量別惹了樓里的人,他們和他們,各自相安無事的過了許久。直到一個叫烏珠的孩兒爬進了那座樓里。

  烏珠九歲,並不是膽大包天的性子,他會把膽子叼嘴裡,去爬那座樓,是因為他花了一整個夏天做的皮球掉進了那座樓的前院。他在門口徘徊了幾天,心頭淌了幾天的血,牙一咬心一橫,趁著黃昏翻了牆,還沒著地就被人捉住了。小小亡命徒被拎著上了樓,放在了那個紙片一樣的漂亮男人面前。他問他:“你要殺我麼?”。他笑笑,讓人把皮球拿過來還給他,挺有意思的反問他:“殺你做什麼?”。烏珠接了皮球,還是惶惑,“大長老說讓我們別惹你,說惹惱了你你就要殺人!”。

  大長老冤得很,這種沒主的傳言偏偏指名道姓要他領。

  “沒有的事,你拿了球就回家去吧,天晚了。”

  烏珠回去以後並沒向任何人提起那天黃昏發生的事,他還有些懵,還有些余驚未了。

  沒幾天就是中秋,苗人也和漢人一樣,中秋節那天要吃中秋餅。烏珠的阿媽阿爸這兩天都在做餅,做好了放在灶邊晾著,等涼了再收好。烏珠趁著阿爸阿媽不注意,兜了兩個就跑,一跑跑到了那座樓下,望了一眼露台,又望了一眼高牆,咽了一口唾沫,他不敢再翻了。

  “喂!”烏珠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壓著嗓子朝露台上喊了一嗓子,不見人出來,他又“餵”了一聲,這回出來人了,卻不是黑髮的,而是銀髮的。銀髮的居高臨下看他一眼,不言語,看得他心虛發顫,總覺得再不說點兒什麼做由頭,這人就要生撕了他似的。

  “我、我家做了中秋餅,他、你、你們要不要吃?”

  那人不答話,既不說要,也不說不要,烏珠都快尷尬死了,他手上捧著兩個做工和賣相都一般般的中秋餅,仰著脖子賣乖,終於賣累了的當口,等來了另一個人的另一句話:“小不點來做什麼?送東西給我吃?”。黑髮的那位摸索著走了出來,循聲望向他,雖然明知這人看不見,烏珠還是讓他看得鬧了個大紅臉。

  “來者是客,何況還是帶了禮的,上來坐會兒嗎?”

  他這麼一說,旁邊那位瞳仁一收,眉尖一緊,看向烏珠的目光陡然長出刺來,扎得他支支吾吾應一句:“不、不用了……我阿媽等我回家吃飯……中秋餅給你,你接好了。”說完他把中秋餅往上一拋,那人探出右手一抄,接得紋絲不差!

  這手功夫看得他呆住了,不是個瞎子麼?!怎的比個眼亮的人還能耐?!

  烏珠仰頭張嘴看著這兩人並肩而立,忽然看出了“天設地造”這四個字。這四個字他剛認識不久,是大長老教的,當時不能領會,誰曾想忽不拉的在這兒靈通了。

  “天設地造”並沒有擺多久,沒一會兒銀髮的就把黑髮的挾了進去,碰的一聲閉了門。又過了好一會兒,烏珠才遲鈍的認識到,自己似乎結結實實的吃了個閉門羹。

  那天之後,他又偷偷去過那座樓下幾回,想看看那人有沒有在露台上坐著,就是看看,然後問問他,那中秋餅好吃不好吃?他家還有,他要不要?然而並未撞見人,中秋都過了,中秋餅都吃完了,還是不見人。

  就在他以為這人憑空消失了的時候,他又回來了,這回人看著好看了許多,臉上有了一層淡淡的血色,像是個大活人了。

  烏珠聽他喊那銀髮的“崑崙”,那個銀髮的少言寡語,通常是“嗯”一聲,或是“唔”一下,從來沒聽過他喊那黑髮的名字,就跟他沒名字一般。但他對他,真是好脾氣,應當說是沒脾氣,或是脾氣都已經給磨掉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處得平平淡淡,似乎從來不會起爭執。只是有些怪,這兩人的相處不像尋常的朋友,也不像兄弟,反正就是看不透兩人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淡淡的相處仿似薄霧一樣懸疑著,懸在了九歲孩兒的心上。

  九歲孩兒會趁著“崑崙”不在,偷偷站在露台下喊那個黑髮的,“喂!”,餵過幾聲,那人若是在,他會慢慢摸出來,打趣他:“天快黑了,小崽子不回家,等著給山妖塞牙fèng?”,打趣是帶笑的打趣,那人一笑就露出兩個小小笑渦,是個人間煙火中的人,好看的人,好看得有點兒帶妖氣的人。烏珠還是仰脖子瞪眼,他愣頭愣腦地問他:“你家不在這兒吧,為啥不回家呢?那個‘崑崙’是你哥麼?”。他不知道他問的“哥”,此時此刻正在那人身後站著,一張臉上空白著,沒有表情,可能是因為擺了表情那人也看不見,他也就懶得擺了。

  “不是我哥,是我相好的!”那人一句回話直接把烏珠炸了個四分五裂,人都炸傻了。

  不論是苗語還是漢語,“相好的”都只有一個意思——相望相依相偎,相對相思相好,遣詞造句的人造這個詞的時候該是帶了決絕的,絕不容許拖泥帶水,不論是聽的還是說的,都不許。

  說這話的人相當明白這個詞的含義,聽這話的人也絕不糊塗。所以,一直在他身後站著的人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靜靜站在那兒天崩地裂了。

  他等了多久才等來他這一個“相好的”?以為已經過了山重水複的一生,卻不想還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肉肉……”

  他從來不喊他“行簡”,只喊他“肉肉”,他應是不應他不計較,就是要喊。天崩地裂找不著北的一刻,更要叫。他都分不清楚這天崩地裂當中是否都是喜悅,時間長了,喜悅的顏色都淡了,香味都化了,他說不出話,只靜靜地打了個埋伏,在小崽子的眼皮頂上把那個耍嘴皮子的人劫了進去。

  這座吊腳樓的門窗都特製的,用的是好木頭,門一關,直接從黃昏跳進了黑夜。

  他問他:“你剛才說什麼?”

  他茫茫然望向他,眼神對不了焦,空空茫茫的一眼,有些跟不上步數,茫茫然問:“哪一句?”

  他登時噎住,“相好的”這三個字,他說不出口,太輕佻了,不像話。

  “相好的?這個?”他眼神空茫,腦子卻滿,轉瞬就逮住了他想聽的,復又說了一遍,說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年前,他在小舢板炸成飛灰的那一刻,險險從水底撈住了這個人,死過第二回,這人似乎徹底轉了性子,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撩閒,撩他的閒,極其偶然的撩一回,撩過後他蘇麻一陣,心底暗潮蠢蠢,刷拉拉日夜拍岸,他卻不知不覺,仿佛從來不覺得這是“撩”,只是語氣平常的說了個事實。如此數回,他都要疑心自己救回的這個人,是否在那場爆炸當中被震壞了腦子,以致於說話如此衝口、如此放得開。

  兩人默然良久,他忽然開口:“崑崙,我看不見你了。”

  崑崙無言,靜靜等他說。

  “……這毒……我也不知幾時就不在了,所以該說的要說,該認的要認。”

  你看,他簡簡單單一句話,他的心就被刀子剖成了幾截。

  從天崩地裂的喜悅,到天塌地陷的酸悲,就兩句話。

  “一切在我。”

  我不讓你死。我拼盡一切要你活。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做什麼說話這麼慘。”他是真放開了,要在以前,這樣撒嬌使媚的話,撕爛了舌頭他也說不出口,可現在,或許是看不見了的緣故,這樣的話他也可以張口就來。

  “好久沒仔細看你了,過來讓我摸摸。”看不成,那就摸。

  崑崙遲疑著走了過來,兩人站得極近,就是貼在一起的站法。崑崙心內四處走火,再加上一雙順著他的臉部輪廓四處遊走的手,簡直要了命了。忍無可忍,他一把捉住那雙在他臉上心上點火的手,拖到嘴邊,一口咬住。那人吃痛,“噝”了一聲,往外抽自己的手。

  撩一把就要走?想得美!

  第96章 撩閒的功夫出神入化

  發了狠的把他拽過來壓在牆上,那人被他抵得動彈不得也不惱,既不惱他的沒輕沒重,也不惱他的沒因沒由,非但不惱,還試探著抽出一隻手來抵住他一直貼過來的臉,畢竟傷還沒全養好,抵住這麼一個一個勁往身上貼的人,還有些費勁,抵了一會兒,喘了,他邊喘邊低低笑了一氣,移了一下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聲慢語道: “急什麼?什麼時候虧過你?”。就算我肯虧了你,你也絕不肯虧了自己,別弄出一副窮形盡相的饞樣子來,反正我是瞧不見。

  崑崙幾乎要急死!不被虧死也要被他撩死了!

  二話不說,窮形盡相就窮形盡相吧,打橫抱起這個撩了閒點了火的人,一頭撞進臥房,真是連窮瘋帶餓嗝了,人直接扔上床,隔著衣服就開始伺候,伺候舒坦了他,再把自己狠餵一頓!

  到底顧念他身上的傷,哪怕自己窮瘋餓嗝的,也只是餵了個半飢不飽。吃完了仍舊覺著有巨大的虧空待填補,看了一眼枕邊人,不夠,又盯緊了看了好多眼,還是不夠,於是把他撈過來,拿自己的手臂替代了枕頭。肉肉貼著他的肉躺著,兩人身上折騰出了一身暖汗,黏黏的不大舒服,然而都不想動。又摟著躺了一刻,崑崙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弄進來一個大木桶,把他的肉肉抱了進去,兩人一塊兒洗。洗了上邊洗下邊,洗了外邊洗裡邊,多少年的肌膚實情了,這人居然還臊得想躲,崑崙一笑,把他攬了過來,頭靠到自己肩上,曖昧地啄著他的耳朵,逼問:“還撩不撩我了?”。那人身上一僵,臊得耳根都熟了,半晌,忽然理直氣壯地抬頭說道:“我想吃中秋餅!”。崑崙愣住了,像是沒想到這樣曖昧甜膩的時候,中秋餅會橫空殺出,橫掃千軍,牛鬼蛇神都殺乾淨了,還有曖昧什麼事?!

  “我想吃中秋餅!小時候吃過的那種!”那人看不見他的愣和呆,自以為是的又說了一遍,越說越理直氣壯,簡直就是在找補。

  “……我讓人做,大概要半個時辰,等著吧。”崑崙不高興,不高興中秋餅打斷了他逗弄他的肉肉,言語間有點兒喪氣,但是不冷,仍舊是輕暖而慡快的,就是喪氣。

  “都說了要小時候那種了!不要旁人做,要你做!”

  這人徹底放開了,撒嬌也撒得別有風味,有什麼法子呢,他偏就認這風味。乖乖順著他的意思來吧。

  “……好,我去做。”

  崑崙作勢要從水桶當中出去,剛站起身,那人又理直氣壯地賴在他背上,“我也要去!”,崑崙無奈笑笑,伸手撈過賴在背上的人,從善如流,“好,你也一起去。”

  做中秋餅費工夫又費心思,當然,如果不求賣相,只圖一隻餅子包著一囊子糖,那無所謂。何敬真少時和崑崙一道過的那幾年,每年的中秋都是自己做中秋餅,崑崙不算手巧,只能是一隻餅子包著一囊子糖的手藝,何敬真年歲尚小,不會比對,崑崙餵什麼他就吃什麼,一直以為中秋餅就是長這副德行的,後來進了春水糙堂,才知道中秋餅也能長成其他德行,外邊的皮長花長糙,有時候還長字,裡邊的餡兒有糖有果,有時候還有花,吃了那麼多各種德行的中秋餅,千帆過盡,還是覺得原來的好,雖然外邊沒有妝點,裡邊單調的糖甜得膩人,還是好。

  侍巫們彎腰躬身送進來一應物品,都是原料,不是半成品,崑崙過久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這會兒站在了人間煙火前邊,他倒也不忙不亂,開始幾個有些手生,團出來的餅子不太像樣子,後來就好了。何敬真坐在一旁給他打下手,是個可有可無的下手,他把加了餡兒的中秋餅遞過來,他往裡邊加一勺子糖,眼睛不好使了,眼前光影模糊,有時候顧得著有時候顧不著,於是出來的成品有的有糖有的沒糖,各是各的滋味。管它的,不就圖個趣味麼!

  餅好了,還要烤,崑崙半扶半抱的把他弄到樓下,兩人貓在灶間裡等餅熟。

  撩閒撩出了亂子的人依然閒不住,還是要撩,他說:“吃了那麼多的中秋餅,還是覺得你做的好吃……其實仔細想想,不就是一層麵皮包著一囊糖麼,滋味不多好,說不出所以然,好就對了……”。他還沒說完,眼前一晃,閃過一陣模糊的銀光,後邊的話讓另一張嘴給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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