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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人已逝,他說不出什麼漂亮的安慰話,就陪著他發了好長一會兒傻,最後長嘆一口氣,這才退出去。

  守夜的事兒,基本都讓狗崽子元烈搶了去。死小子夜裡狼似的精神,一宿一宿不睡覺他一樣頂得住,旁人沒他這本事,所以樂得讓他包攬。他搬來一張小胡床,半坐半臥,哪也不看,就看大將軍。時常想起這人那時刻的癲狂,想起他箭一般朝山崖下扎去,一點反顧都沒有,一心一意,只想逐那掉進江里的人而去。想起自己把他纏得動彈不得時,他舉刀就剁自己的手。怕了他了!他一直以為他冷情,不想卻熱得很,又只對那放在心間的人熱。局外的人他頂多待你如親如朋,也熨帖,但遠不到熱的那個“度”。這麼樣一個人,情冷情熱如此分明,若是能走到他心裡,那是多大的幸運?他牽念的那個人已經沒了,若是從此一直守著他,能不能換來他的一回頭?或是再奢侈一些,挪進他心裡,占一塊很小很小的位置,不用多大,真的,一點點他就知足了……

  當然,現在不敢存有這種指望,只要這人肯活著,時日長了,再烈的傷痛都有癒合的一天。傷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終歸比他小個十歲,等得起。

  目前最關緊的,是如何把這關口熬過去。他試著引他說話,他不應,他就自己說,天南地北的說,說了幾天,他總算開了口:元烈,你回去歇著吧,我想睡一會兒。

  不開口就不開口,一開口就讓走路。

  狗崽子垂頭喪氣地出來,也沒回自己歇處,就在門外守著,時不時偷瞄一眼,防著他做什麼不當做的舉動。

  第89章 水流雲在

  後來,蕭一山來了。進了蔚州大營就直奔徒兒居處。推門進去,第一眼就把老頭唬得不輕——這還是原來那個人嗎?!十天半月沒見,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了?!來之前他也想過徒兒會瘦,可能還瘦得很難看,比十多年前初到春水糙堂時還要瘦。瘦大概是遭逢大變的人的必備特徵,但若只是瘦還好了,連魂魄都一同瘦沒了的,這人還能要麼?!

  “行簡……”老頭老父似的靠過去,挨著徒兒坐下,老眼發潮,心頭髮堵——小小子怎麼不哭呢,大哭一場最好,哭得越厲害,鬱結在心間的東西越容易倒乾淨,這種半滴眼淚不肯掉的,不知是蓄著多大的痛呢!

  “師父。”行簡聽見一把熟悉的老嗓子喚他,下意識的就站起來應答了。都是下意識,真意識還留在沱江里沒回來。真意識總在想當初自己為何那樣束手束腳、怕這怕那,非要崑崙把那情蠱解了,若是不解,當日當時他們就已同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塊死了,不用到今天這個地步,生離死別,遙不可及。

  “行簡,你可還好麼?”師父問這句話,是怕徒兒越來越不好。不哭,願意說也行啊,好歹說兩句,把淤積在心裡的傷痛倒出來啊!

  “都好的。徒兒已將辭官摺子呈遞上去了,快則半月,慢則一月,徒兒隨您一道回西南。”徒兒笑笑,倒也平淡。其實早在回西南前他就和皇帝說了要辭官,但皇帝當時一個勁地打馬虎眼兒,也沒明說不準,只說讓他送完了師父,回來都城交接好了再說。

  “好,回去也好。”大傷大痛都得捨得時日去將養,至於療傷之處麼,一般人恐怕會刻意避開傷心地,徒兒卻非要回去直面。也好,避不開的,那就讓它跟一世吧。

  三徒兒這邊還好說,大徒兒那邊,估計不是一封摺子就能打發得了的。

  果不其然,摺子遞上去不到十天,皇帝旨意下來了,說不準,說要大將軍親自回來說因由,且字裡行間、話里話外,都含著那麼個意思——要麼你親自回來說清楚,要麼你不辭而別,帶累他人!

  老頭一聽說旨意就嘆了口氣,找到三徒兒說:“行簡,要不,師父替你走這一趟吧!”

  你這一去,不知你師兄還願不願放你回來了,不如我替你走一趟,該說的說清楚,把你師兄的念想掐斷,從此以後各自相安。若是願意往來,也還能以師兄弟的名分往來一二,若是不願往來,那也好各過各的,不至於把兩邊都弄得七癆五傷!

  “師父,還是我去吧。”十幾年的師徒,您應該最明白大師兄的脾性,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聞,他是不會甘心的,所以還是我去最好。

  “真要去?你可想清楚了?”去了就不定回得來了,你還要去?

  “嗯。”大師兄待我不薄,不論如何,總不能讓他一直這麼不上不下的掛著懷。

  想著快去快回的,那就晝夜兼程、馬不停蹄,十二月初四清晨上路,十二月十四傍晚就到了。到了以後一刻不等,直赴內城求見天子。

  十四那天都城落了大雪,滿地的白。皇帝知道他等的人就要來了,就要來和他了斷了,就要來和他說“心內有人,無法他容”了。忽然想喝酒,想醉一場,睡一覺,然後把那人說的話都當作夢話,轉天一覺醒來,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還是那個存有無數指望的師兄,那人還是那個關鍵時刻老也呆頭呆腦的師弟。十多年了,多少次暗線上的密報意有所指,他都不願去細想——怎麼可能呢?這麼兩個人,一個是把他撿回來養的,一個是被他撿回來養的,一個比另一個大了十六七歲,中間還隔著九年多的空白。九年多的空白過後,是三年多的不堪,想來師弟當初也是不願的吧,不願不願的,到了最後居然可以這樣情熱。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還能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指望?

  內侍們看皇帝坐在亭子裡自斟自飲,一杯復一杯,喝得酩酊。

  一會兒有人來報:大將軍求見。皇帝定了定神,許久才道:傳!

  師兄弟這次會面場面很冷。師兄招呼師弟一旁陪坐:行簡,來,陪師兄喝兩杯。

  師弟躊躇有時,輕聲回道:臣不坐了,說完話就告退。

  然後師弟開始說辭官的事,說了沒兩句,就被師兄粗著嗓子打斷了。

  這是一條失意人的酒嗓子,半醉不醉,半醒不醒,可醉可醒,單看他願不願意聽你說了。

  辭官的事,師兄不願意聽。他想聽你們之間這筆帳你要怎麼算,然而你閉口不談,他就要借酒勁發揮了。

  “行簡,我不計較的……真的……”。行簡,反正你都已經空了,到我這裡來吧。我可以不計較的,不計較過往種種,不計較你朝誰怒放過,不計較誰曾經住在你心裡很久很久,不計較這個人可能還要在你心裡住很久很久,甚至可能住一輩子。逝者已矣。他已經走遠了,剩你在這世上孤獨終老,你才不到三十啊,還有那麼久呢,一個人要怎麼熬過這許多日月?不如放另一個人進去,讓他陪你過剩下這幾十年吧,他會一心待你,幫你把荒蕪的歲月填滿。春花秋月,夏風冬雪,總要有那麼個人陪你一起看吧,不然你可怎麼辦呢?

  “……師兄,我想回西南去。”去找。找那個人。找得著就找,找不著他也不回來了,就在西南終老。

  “……人都沒了,你何苦還要回去?”

  師弟潸然。淚滑下來,不想讓師兄看見,於是背轉身朝向另一邊。良久,哽咽著說:“即便沒了,還有‘事死如生’,我回去給他立個衣冠冢,也算是盡一份心,不枉他待我一場……”

  是啊,不枉他待你一場。你們久遠之前便已開始,我就是趕死也趕不上了。可,若是單論待你的心,誰又比誰差呢?你去事死如生,情願守著個已經死了的都不願回頭看我一眼,你是有多狠?

  “行簡,留下吧……”師兄活這一世也就軟語求過這一回。

  “……師兄,西南有支歌子,叫《水流雲在》,講一段錯過的緣分的。裡邊說,雲朵戀慕流水,在高天上守著流水一路東去,求它停下看它一眼。流水想,反正雲朵一直守在那兒,不流不動,死心塌地的等著,即便它走遠了,走進了大海里,它一樣會在原地等著自己。不料流水流了一段,再看天上,白雲已成了蒼狗,再也找不到原來那朵雲了……,我和他,大約是前生因果,纏到如今,還能如何……師兄,你是個好人……但行簡一顆心早就給出去了,沒了心,拿不出你要的償你,只能抱憾……”

  他是你的因果,我是你的抱憾。怪不得……

  師兄酒氣走了心,面色發青,雙目血赤,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僂,漸漸有了副孤戀的慘切相。

  “行簡,我必定待你生死如一……不會有人能似我這般了,行簡……”他還想挽回,挽回他那枉成灰燼的相思,挽回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指望,挽回他無可救藥的渴念妄念痴念,挽回他從今而後荒糙叢生的日月。

  “如今天下歸一,臣心愿已了,情願捐官棄爵,回返西南,從此終老山林。望陛下恩准。”

  准與不准也沒什麼要緊了,他對塵世無可留戀,早已不畏死,還怕丟官罷爵麼?

  師弟回身對師兄行了個大禮,然後直起身來,往外走。他要出這九重宮闕,回他那歸依之地,找他那朵雲去了。

  “慢著!”

  師兄這一聲,用的不是“師兄”的調門,用的是“皇帝”的調門。師兄弟之間可以想走就走,君臣之間可不行。

  師弟一回身,師兄清清楚楚看見師弟臉上的淚痕。師弟也清清楚楚看到師兄臉上不屬於師兄的表情。那是天子的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進了我家地盤就別想出去的帝王的表情。

  好。可真好。你都願意為他哭了,就不願為我留一刻?

  雪下得暴烈,又有大風,大風吹開簾幕,雪花闊大的瓣片飄進來,落了幾瓣在師兄的眉眼之上,平白添了一股肅殺之氣。兩人在師兄弟的關係內呆久了,師弟一時忘了師兄同時也是帝王。師兄可沒忘,他一直是個帝王,有著帝王的狠戾,帝王的無情,帝王的狡詐,帝王的冷血。多情是屬於師兄的,當師兄不再好用時候,帝王就會浮上來。帝王的一聲“慢著”,這九重宮闕內會有多少人應聲而動,禁軍加上暗線,圍上來的人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慢下來的,不慢也得慢。

  天寧初年十二月十六,大將軍何敬真被罷官削職,褫奪兵權,投進東獄,成為一名階下之囚。在東獄關了不到三天,又被移往北行宮,幽禁了起來。

  第90章 眾口鑠金

  周朝的兵馬大元帥,攻伐梁、蜀當中排兵布陣、冒死衝鋒的大將軍,說倒就倒了!說下獄就下獄了!說幽禁就幽禁了!此人還是皇帝的師弟呢,天子當眾表演雨露君恩才多久哇,忽不拉的就換成雷霆了?這又是唱的哪出啊?

  滿朝的文武們都震動了。這回界線劃得特別的清楚,以前被他得罪過,但又忌憚皇帝不好出手修理他的,這下都出死力踩他。以前受過他恩惠,想著終於到了報還的時候了的,這下都出死力保他。

  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人心這玩意兒,當真不好琢磨。朝堂這種地方的人心,那就加倍的不好琢磨。從大面兒上看,朝堂的人心是相當可怕的——任何一個人的過往,只要有可能的利用價值,都會被各色人等以各樣方式打撈,哪怕只有一點沉渣,有心人們都會撈起、拼湊,千衲百補,留待日後。並不要當時結果,也許蟄伏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見光,但見光就必定要置誰於死地。要置大將軍於死地的這夥人,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個據說是多年以前在神山上幹過細作的人,這是人證,有了人證,一名高層將官就參了大將軍一本,說大將軍勾結苗疆,意圖不軌,當年為求與苗疆相盟,竟不惜肉身勾引苗疆巫神!

  後邊還有無數不知是真是偽的內容,挺香艷,也挺難聽,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聽得老流氓當時就大踏步走過去,一揚手把笏板甩出去,拍那高層將官的嘴!

  老流氓皇帝都揍過的人,會怕你一個將官?!

  拍完了他也不躲,等人家來揍回去,等的時候嘴也沒閒著,指桑罵槐地罵道:“有些人就愛跳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是人是鬼!當初要不是何敬真保下你,你這會子都投了十回八回胎了!不知深淺的東西,呸!罵你我都嫌髒了嘴!!”

  他這麼罵,人家當然下不來台,下不來台,當然要和他掐一架。掐著掐著,勸架的也攪和進來了,朝堂上又是一片亂。

  你道老流氓演這齣戲白演哪,他這是藉機看皇帝的動向呢,看天子有沒有護著大將軍的意思,有就好辦了,接下來可能也就是關幾天的事兒,幾天以後一準放出來。然而皇帝冷眉冷眼地端坐在御座上,沒有一點要護著誰的意思。老流氓心裡“咯噔”一下,意識到了什麼,他想,皇帝這是醋勁呢,還是認真的狠勁?再一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這是狠勁。狠到了什麼地步呢,皇帝這是要給大將軍羅織罪名了,不管是誰,不論真假,先放過來織了再說,織夠了十條八條,昭告天下,把大將軍的人望從天頂打回到泥塵里,看看還有誰會為這裹了一身泥的人求情、痛惜、抱不平!

  接下來幾天,天天有人上摺子參何敬真。有仇報仇麼,不奇怪。但那無冤無仇的也突然上去咬一口,那就蹊蹺了。刑部尚書姚樞,與何敬真面都沒照過幾次,二人從無過節,怎麼的這老小子也跳出來趟這池子渾水?!

  這種蹊蹺,想想也就明白了。牆頭糙、老投機怎麼可能自個兒攬屎上身?當然都是讓皇帝給逼的!姚尚書對於構陷這檔子事兒自然輕車熟路,但他好歹明白是非,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皇帝找了他,讓他編幾句話也湊一腳,他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肯答應——開玩笑!這事兒一個不好將來就可能成為史筆手底下寫的那些個以“莫須有”的罪名殘害忠良的佞臣!敢答應麼?嗯?!他不答應,皇帝也不多話,就是逮著了機會就使勁抻練他!來回來去的抻練!抻了幾回、練了幾回,姚尚書腰骨軟了,寫了些不疼不癢的廢話,湊了一份摺子上去,明面兒上是說,唔,何大將軍不聽號令,擅自改攻武清為攻昌黎。實際上明白人都知道這傢伙在說反話呢,人家何大將軍勞苦功高,從武清長途奔襲至昌黎,為整個對蜀作戰打開了局面,您可倒好,眼看著打完了鳥,就要把弓給拽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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