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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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因為傷痛,或許是也是因為心痛,雲霽初嗓音顫抖,眼淚直愣愣從瞪大的眼睛裡流下來。她伸出手掌,想要去觸摸蘇舜玉的臉龐,可卻下一瞬間愣住了。她呆呆望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掌,忽然溫和笑開:「殿下,你看到了嗎?你送我的梅花,顏色就跟我手上的血一樣,耀眼鮮紅,好看得要緊。」

  我不知道蘇舜玉是否還真的記得,而在奄奄一息的雲霽初面前,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提的每一個問題,都然地點點頭。

  雲霽初舒心彎起嘴角,沉沉閉上眼睛:「殿下,我死了,就不要再惦記我了。你是要成就天下的人,不可以……不可以因為私情影響到自己,就連……就連我的屍體也不要管了。」她愣了一下,睜開滿是濕潤的淚眼,自嘲地笑了笑,「呵,或許……殿下原本就不會惦記我的,我只是……只是想告訴殿下,成大事者,要舍私顧局,否則事事勞神憂慮,即便還有餘心把握天下,也會損傷身子,得不……償失!殿下,答應我,好不好?」

  蘇舜玉的目光閃了閃:「好,我答應你!」

  聞此,雲霽初長長舒了口氣,目光艱難地移到我身上,對我依舊還是以前那副樣子,揚著眉梢提起喝道:「你聽到了嗎?殿下他……已經答應我了。以後,他不會為了你摒棄這個天下,他會為……自己而戰,為炤國而戰,你……什麼也……算不上!你這樣活著……比我死了,還要難受!」

  她對我……許是用盡全部力氣,重重地咳嗦起來,又嘔出兩口鮮血。她仰起腦袋,五指緊緊抓著蘇舜玉的衣襟,痛苦地大口大口呼吸,最後猛地哽咽了一下,雙手垂落。合眼靜止。從最初到最後,她一直在與我較量。即便……即便她如今死在了我前面,但贏的人,並非是我。

  她是唯一的祺王妃,但憑這一點,她便贏了。

  門外的箭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大殿內狼藉一片,死傷無數。皇帝在眾侍衛的保護下,匆匆離開大殿,去了別的宮殿。蘇舜玉抱起雲霽初,一路往西走去,進了一座碧瓦朱甍的宮殿。我抬起頭,看到那宮殿門匾上寫著「永安宮」三字。

  我心間一晃,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永安宮是當年孝安皇后所住的地方,蘇舜玉竟然將雲霽初帶到了這兒。

  如今皇帝還在,蘇舜玉卻將雲霽初放到了永安宮,這看起來有忤逆之嫌。但……但如今情況不同往日,恐怕也沒人會在意這個了。雲霽初跟在蘇舜玉身邊,若後來如他們想像中那樣繼續下去,她便是要當皇后的人。而蘇舜玉此為,便是承認她是他的正妻,也圓了雲霽初的心愿。

  於我而言,雲霽初是個極討厭的人,她三番五次陷害我,唆使我,譏諷我,要把我趕走,可對蘇舜玉來說,恐怕就是另外一種情感了。在她方才的臨終之言裡,她承認自己逼迫蘇舜玉娶她,除此之外,她對蘇舜玉全心付出。甚至為了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父親。對於旁觀者的我來說,她是冷血無情。而試想蘇舜玉的角度,她卻不盡然跟我認識的那樣可怕。我想,蘇舜玉也一定對她曾有感激、心有愧疚,所以才有這樣憐惜之舉。

  永安宮……

  我落寞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這是蘇舜玉對她的虧欠,可心中還是像被錐子肆意敲砸般痛苦難忍。

  這一世,我比上一世更加失敗,我甚至連正式陪在他身邊的資格也沒有了。

  片刻之後,蘇舜玉從永安宮出來,走到我面前:「你的傷如何了?」

  我強拉了拉笑,說:「已經上過藥了,沒什麼大礙。」

  雲霽初已死,他也沒有必要知道這一劍其實是拜她所賜。我也有我的小私心,希望他能因為對我心存愧疚,多一些感情。總比少了要好。

  他點點頭,但還是扶起我的手臂,另一手護著我的肩,與我再宮道上慢慢走著。我心中有些惴惴,輕聲問:「你父皇不肯讓我留在你身邊,你我如此,恐怕他……」

  他目光平靜,望著遠方:「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顧慮的了。」

  我聽他說的這句話,頗有些……接受現實的感覺。

  之前,皇帝逼蘇舜玉與我斷情,要我徹底離開蘇舜玉,為的是不讓我成為蘇舜玉大局天下的禍水。而現在……敵軍箭襲皇宮大內,宮內之人死傷無數,已經……寡不能敵眾了。既要亡國,又何來禍水一說?

  眼下戰況如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誰也不願第一個提起。

  至於雲霽初之事……我沒有問,也不知如何開口相問,反而後來是他主動向我解釋:「兒時的那些事,我大多忘了。我沒想到,我與她竟在這麼早之前便認識了。想起她之前總希望我跟她回相府去看梅花樹,那時只是敷衍幾句,並不在意,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曾經過往,我的心裡現下竟有幾分惋惜。」

  雖然不想為雲霽初說好話,但我還是想辦法安慰蘇舜玉:「她這樣喜歡你,我想……她此刻應該還是開心的。」

  蘇舜玉忽然轉身抱住我,在我耳邊深深嘆了口氣:「世事無常,阿照,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我靠在他肩膀上,輕輕問:「如果……如果我也死了,你會把我放在哪兒?」

  唉,到底……無論如何,我心底還是介意他將雲霽初帶去永安宮。

  而他鬆開我,目光定定望著我:「你不會死。」

  我道:「是說如果。」

  他想了想,說:「你死了,我便與你一起死了,不管終點在哪裡,也與你一起風吹雨打,天地共寢。」

  天地共寢,我心生喜!

  有他這句話,我就滿足了。永安宮算得了什麼,只要有他伴在身邊,哪怕是暴露於天地風雨間,也是最好的歸宿!

  我與他來到魚妃曾經帶過的冷宮,小桐已在冷宮收拾乾淨,雖然不及別的宮殿富麗堂皇,卻也樸素地順眼。

  我們一同坐在廊子下,此時已快昏,輕柔的陽光斜斜照在他臉上,我忽有種許久未見之感。

  這種感覺,我不知從何而來。不知你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候,身邊之人明明日日相見,可卻在某個瞬間想起許多回憶裡面的從前之事,讓人心裡不由有許些不得已的感觸,即便他就坐在自己面前,也還是生出潮湧般無端的思念。或許是心境變了吧,忽然很想回到最開始的地方,我與他在小屋相遇,那段猜心的日子,沒有袒露兩情相悅的歡喜,卻也過得清閒自在、寧定安逸。

  我問起蘇舜玉為什麼不好奇我的身份,他告訴我,雖在一開始我使出法力的時候,他有過詫異和害怕,但後來也已經把事情都想開了。我是什麼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未曾害過他,這比天底下的陰險小人和歹毒惡人要正當許多。

  「我連壞人都不怕,又如何會怕你?倘若你是為了東海神珠而來,那便就拿了那珠子遠離我,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我反而會寬心很多。不過,當時你說是為了東海神珠所以接近我,倒也的確差點把我的心剮下來。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知道,那一切都是違心的話。既然你我全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問,何必再去追究。」

  他這樣告訴我,就像是回憶往昔的趣事一般。他望著太陽從雲間散落的光線,嘴角微微上揚,面容平靜。

  我也笑了笑,道:「當你趕我走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又何嘗不是一把刀子。」

  身側,茶壺「噗噗」冒著熱氣,那些誤會與糾葛在茶香中化解開來,我與他之間的感情,不必多說,都已互相瞭然於心。忽然之間,我心裡覺得很坦然,很放鬆。宮門之外,是重重包圍的敵軍,面臨大敵,我們很可能就在下一刻死去,而我竟是一點兒都不怕。反而感到十分安寧。

  蘇舜玉將煮開的茶水為我倒上,聞到茶香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這是……

  這茶裡帶著花香,與我當時在小屋裡煮的一樣。

  蘇舜玉面蘊淡笑,一邊吹涼茶水,一邊說:「想到你當初花煮茶這個點子,於是就派人采了一些海棠花照樣做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隨後失望地嘆了口氣,「沒有你的香,有機會我還想再喝你煮的茶。」

  我嘗了一口,茶中帶著淡淡的海棠花香,並沒有他說的那麼壞。

  這時,他招招手,讓小桐換了一壺花釀淡酒來。

  小桐擔心地提醒:「殿下,敵軍……還在宮門之外。」

  蘇舜玉不聽勸告,執意要了酒來。小桐沒有法子,從祺王府帶來的箱子裡掏出一隻酒泥封蓋的罈子,蘇舜玉很順手地將酒罈打開,並將茶盞換成大碗。

  酒香滿滿上倒了一碗,帶著淡淡的桃花香味。他灌入口去,極為滿足地大大呼了口氣,與我說:「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喝酒了,不敢喝得太醉,也不敢過得太清醒。」

  我端坐在他面前,低頭喝著手裡的海棠花茶,茶水在我口中慢慢變苦。

  他接著為自己再倒滿一碗,望著碗中清澈的酒色,自顧自靜靜開口:「夜棋全局在,春酒半壺空。長嘯倚西閣,悠悠名利中。我以前爭強好勝,努力想在父皇面前證明我自己。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對我的態度一點兒都沒有改變,沒想到這個心結最後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解開。然而,這泱泱金宮,已成了囚牢,敵軍隨時可能攻進殿來。」

  他抬起頭,轉動目光,透過那不高的紅牆,望向前往夕陽下的宮殿:「當時,你告訴我相國的異心企圖,最開始我的確很不相信。在那時,寧王被貶為庶人,我也剛剛得到父皇片刻的慈愛,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按照原本計劃好的發展下去,從未想過會有此大難。今朝局勢千日所鑄,非我一人之力能夠運轉乾坤。阿照,我已是困獸,只怕鬥不過這一場了。」

  很少見他有如此泄氣的時候。我心裡有些微微發疼。我想極力勸他離開,於是握住他的手認真道:「既然你心中也最知曉不過是勝是敗,眼下局面已定,我們便不要在這兒繼續等死,一起從密道走吧!」

  他垂下眼望著我,眸中有幾分哀寞:「我又如何會忘了這密道,父皇也不會忘,可他卻並未提起。」他抽出手,目光慢慢變得堅定,「阿照,我這次回來就已經做好與炤國共存亡的打算了。寧王還不知曉相國的主意,不用多久,這裡就會變成別姓天下。我是炤國皇子,生在炤國,長在炤國,不能輕易從這兒離開。你或許是覺得我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是,要我一個炤國皇子活在別人的天下里,這是屈辱,是痛苦。我是為炤國未來而生的,如果炤國滅亡,我又怎能獨活?他日我再揮兵都城,引起硝煙大戰,多少人又會因此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如果下一任君主能夠治理好天下,慈愛百姓,誰做皇帝又有什麼關係?而我對他來說,是隱患,是禍害,我是一定要死的。與其這樣,還不如跟著炤國之史一同湮滅。一同消失。」

  聽著他說這些大局大義,我一句話也對不上來。我不能說他錯,身為百花之主,也有許多仙神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但我也不能說他對,若是這樣,豈非由著他去送死?

  這時,他又是開口,聲音比先前還顯得格外傷寂,帶著許些遺憾之意:「如果我是尋常百姓,那該有多好,不需要煩心這些事,娶到想娶的女子,一起快樂的生活。朝局、戰事,都與我無關,我只需要好好保護這個家,保護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即便是在天下不定的日子裡,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啊。」

  我起身低在他身邊,拉著他的袖子心切請求:「那我們就隱姓埋名,去到沒有人去過的地方,讓他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這樣好不好?」

  他看了我片刻,終究還是搖搖頭:「阿照,炤國在我心中,比一切都重要!我一定要死守這太極殿,與炤國共存亡。你先走,我一定還會活著來找你。」

  我皺眉,活著來找我?宮門外兵馬眾多,他勢單力薄,孤掌難鳴,如何敵眾?如何……活著!

  此時此刻。我對他所有的耐心都已經消磨殆盡,抓住他堅決不肯:「你為炤國而生,而我是為你而活。你能不能不要再想那些大事情,單純為了我想一想?你要我一個人走,用你自己的命換我活著,這樣一來,以後我便斷然不能自己盡了這條命!那麼剩下的時光,我一人獨活在世,孤單寂寞,你又如何忍心?」

  他的眸子忽明忽暗,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終還是閉住了口。

  而也在這時,宮道上忽然傳來驚叫和嘈雜聲,有侍衛跑來稟告蘇舜玉,皇帝……在太極殿自刎了!

  蘇舜玉立即起身,往太極殿狂奔而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長宮道上,一陣陣地心慌。

  皇帝自刎,宮內群龍無首,身為唯一的皇子,蘇舜玉必須擔起重任,如此……他便更不可能隨我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宮外的人也得知皇帝自刎的消息,忽然間在外面發動第二次攻擊。皇宮四面高牆邊上的宮殿上空已被密密麻麻的弓箭占領,如雨般唰唰直下。

  蘇舜玉從太極殿趕回來,此時太極殿是攻擊最為嚴重的大殿,他面目凝重,拉著我往冷宮裡走。

  我不停勸他帶上所有人撤退,可他充耳不聞,將我拉到那密道之口。我憤然甩開他,他已經推我掉入這密道一次,難道今日還要再推第二次?

  「殿下!」

  這時,小桐穿著……蘇舜玉的袍子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噗通」一聲重重砸跪在地上。

  蘇舜玉見她如此,疑惑皺起眉來。我也很奇怪,她這幅樣子,是要做什麼?

  「殿下,當年小桐被壞人欺負,是殿下救了小桐。小桐感激不盡,總想為殿下做些什麼,現在……終於等到時候了。」

  小桐眼中含淚,面色堅定的望著蘇舜玉。

  蘇舜玉皺起眉:「小桐,你要做什麼?」

  小桐沉聲說:「請殿下速速從密道撤離皇宮,永遠不要回來。」

  我似乎明白過來,有些不可置信地問:「小桐,你穿著這身衣服,是想迷惑敵軍,以為你就是祺王?」

  見小桐悶聲不語,我便知我是猜對了,大驚道:「這樣的話。你只有死路一條!」

  小桐愴然拉了個笑,說:「小桐的命,早該在很久之前就沒了。現在,是把命還給殿下的時候,小桐願意這樣做!」

  不對,如果我們從密道離開,那也能帶上小桐一起走,根本犯不著用這樣的計謀!可我正要上前阻止,忽然渾身發軟,提不上勁來,軟腿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蘇舜玉也軟坐在我身邊,撐著腦袋不斷搖晃。

  怎麼回事?是……有人下藥!

  這時,小桐的聲音有些不平和地顫抖,告訴我們:「方才我在茶水裡下了一點蒙汗藥,一會兒侍衛們就會護送你們離開。小桐就此拜別!」說罷,俯身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奔出門去。

  我盯著小桐遠去的身影,內心複雜萬分!

  蘇舜玉搖搖晃晃坐在地上,在腰間摸了好一會兒,取出一隻小瓶,湊在鼻前深深吸了口氣。神奇的是,臉上的疲倦之色在瞬間煙消雲散!繼而,他將瓶子抵在我鼻前,我聞出是薄荷、百里香、迷迭香等混合的清新藥水,可用來提神醒腦。很快,我身上的酥軟也跟著消失了。

  想來,可能是因內外叛亂,蘇舜玉擔心宮中還有內奸甩手段,所以隨身帶著提醒藥用來以防萬一,沒想到諷刺的是竟會在小桐這兒派上用場。

  我往小桐離開的方向追去,此時……她已經站在高牆之上了!

  蘇舜玉拉著我不讓我靠近,如果我也這樣衝出去,一定會成為宮外那些弓箭手的目標。

  宮牆下的士兵看到小桐,遠遠只能見了那一身紫袍,加上昏光線不足,便以為那就是蘇舜玉,立即向她展開攻勢。

  小桐只是一個侍女,爬上高牆已是艱難,再面對接二連三射來的長箭,她左右躲了兩回,就被三四支飛箭射中了。可她依然牢牢站在宮牆上,雙手緊抓著宮門上的金瓦石墩,她多站一刻,就能引開敵軍視線一刻,便能為我和蘇舜玉爭奪更多的逃生時間。

  我咬咬牙,拉著蘇舜玉往冷宮回。

  要說我無心也好,不仗義也罷!小桐這樣拼死為我們爭取時間。又怎能讓她白白犧牲!

  可是蘇舜玉卻甩開我,往後大退兩步,與我保持遠遠的距離。

  他還是不肯走,宮門就要被攻破了,那些人一旦衝進來,我們都被稱為俘虜,在死之前難免要受盡折磨和屈辱,甚至連死後也不得好過!我不想讓蘇舜玉這樣送死,一點兒都不想!

  也在這時,我看到宮牆上的影子墜了下去,宮門之外傳來一片吆喝的歡呼,攻勢也隨之暫停。

  小桐穿著蘇舜玉的衣袍掉下了高牆之外,落入敵軍手中。

  她中了那麼多箭,即便墜牆不死,依她鐵心性子也會自盡。如果敵軍發現死的不是蘇舜玉,就會再次發動進攻!

  我沖向蘇舜玉,拔出他腰上的佩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就算是我逼你,今日我也一定要你跟我一起離開!」

  他雙眉緊擰,銳目盯著我,忽然快手一伸,將重劍奪回,我的後腦脖頸也隨之傳來一陣沉悶的痛感,眼前頓時一片烏。

  迷糊中,我倒在他懷裡,他緊緊抱著我,在我額上貼上一吻,然後喚來侍衛。我聽到他對侍衛嚴厲的命令:「立刻帶著她從冷宮密道離開,你們所有人,都不准再回來!」

  我聽到侍衛擔心的聲音:「殿下,那你怎麼辦?」

  蘇舜玉厲聲呵斥:「我自有分寸,走!」

  之後,我被放在一張軟軟的擔架上。昏昏糊糊使勁想張開眼,可眼前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即便我心中再是不願,終究撐不住洶湧而來的混沌之境,暈了過去。

  隨後的一段時間裡,我能模模糊糊聽到周圍細小的聲音,卻如何也醒不過來。

  經過長長一陣顛簸,我猜想此刻已經進了密道。我心中掛念蘇舜玉,就連模糊夢中也儘是蘇舜玉孤身對抗敵軍的悲慘場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臉上一片濕潤,心中悶得難受,我看到自己已經躺在土地廟裡。

  先前廟中少有人煙,所以土地爺爺會在我面前現身。

  而現在,廟中坐著七八個侍衛,個個面色頹然,有的已經紅腫了眼眶。

  我掙扎著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著急問其中一個年輕較輕的小侍衛:「蘇舜玉呢,他如何了?皇宮如何了?」

  小侍衛眼眶發紅,低著頭告訴我:「密道洞口已經塌陷,殿下……殿下還是沒能出來。今天一早,我們兄弟偷偷跑去打聽消息,皇宮……已經被攻破了!」

  宮城已奪,宮內只有那一個通往城外的密道,卻沒等到蘇舜玉出來。我大驚,腦袋轟然一片空白,不斷問他:「所以……蘇舜玉呢?蘇舜玉去哪裡了?他去哪裡了啊?」

  小侍衛搖搖頭:「通天大火,一夜之間將皇宮燒成一片廢墟。殿下……不知所蹤!」

  我木然坐在地上,蘇舜玉說過,他要與炤國共存亡。皇宮已廢,表示完全戰敗,所以他也跟著……一起在火中化為灰燼了麼?

  「我知道他在哪兒。」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驚惶回頭。是赤晏!

  他手掌一伸,隔空將我拉了過去。

  受了亡國打擊的侍衛見此異況,嚇得一個個張皇逃去。

  我雙腳發麻發軟,無法站穩,赤晏大手一張,將我擁緊在懷裡,輕聲說:「我知道他在哪兒,我帶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

  他帶著站上飛雲,往都城方向飛去,卻在離都城之外的不遠處落了下來,即刻在我身邊消失。

  我呆呆望著前方,看到一個孤零零影地站在戰火苫荑的土地上,消瘦的影子漸漸在向天瀰漫的煙霧中,緩緩走來。

  是他?

  我不由自主邁開腳步狂奔過去,不管是真是幻。而當我觸及到那真真實實的溫度之時,我眼眶頓時發酸。熱淚止不住往下滴落。

  皇宮被毀,宮牆也一起塌陷,所有人都埋葬於此,包括祺王殿下。

  眼前這個是蘇舜玉,他從前的身份早就已經跟著炤國一起毀滅了。我也在這時明白,他為何不肯離開皇宮。身為炤國皇室的他,不浩浩蕩蕩地死一次,如何能夠這樣活著來見我。

  他原本的一身錦袍被燒成焦長衫,他微笑望著我,聲音嘶啞地輕輕地開口:「不負江山不負卿,我說過不會死,就一定不會死。我答應過你,要活著來見你,又怎會忍心食言。」

  他上前踏了一步,卻一下失力重摔在地上。

  我忙將他扶起,讓他半身靠著我。我不敢撫摸他被燒的臉龐。手指觸摸在空氣中,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往下。

  這張曾經俊朗又熟悉的面孔,此時已被大火燒得傷痕累累。這些傷同時也烙印在我心上,灼燒心門。

  好在,他那雙烏亮澤的眸子還是那樣炯炯有神。他深深望著我,目光流轉,輕言衷情:「炤國與我而言,一定是此生最重要、也最不能捨去的東西,而你……也一定比我自己更重要。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今生不遇知心人,千秋萬世也枉然。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阿照,就當是我太今生對不住你,我生性自私,一意孤行,從未片刻顧忌你的歡喜悲哀。我……我說過,我若負你,便將性命交在你手上。雖然這次,我終於實現承諾活著來見你,可是……我一娶了他人,二不能與你長相廝守,也是辜負了你,徹頭徹尾地……辜負了!」

  說著,他將重劍放在我手背上。

  我沒有去接,難道他此番活著來見我,便是來兌現這個承諾?我不要!

  他依然張眼望著我,似乎還在等待,可眼中的神色則開始突如其來地慢慢淡去,我沖他大叫:「蘇舜玉,你何止今生對不住我,你何止?你何止!」

  可是,他根本聽不見我說話,臉上情緒甚無,目光卻還是緊緊落在我身上。

  我輕輕晃了晃他,顫抖地以指探他鼻息。

  我探了很久,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這一刻,我沒有由來的平靜,或許又是強忍裝著,或許也是不敢接受,我完全意料不到自己會變成這樣,我以為我會崩潰大哭,可是……卻一點兒都沒有。我抱著蘇舜玉漸漸涼去的身體,眼中沒了生趣,整個人呆如泥塑。

  一個巨大紅圈罩在我身上,身下升起一團飛雲。拖著我和蘇舜玉騰向高空。

  我不知道飛雲會去哪裡,我也不在乎。去哪裡都好,反正……都有他在身邊陪著我。

  赤晏現身在我面前,嘴唇開開合合跟我說了不少話,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只覺四周一片寂靜,隨著蘇舜玉斷去的呼吸都變得異常寂靜。

  我抱著他的屍體,在飛雲上呆坐了一天一夜,最後在赤晏的安排下,找了個開滿海棠花的地方,把他給葬了。

  他的祺王府種著許多海棠花,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花。

  一樽花下酒,殘日水西樹。

  赤晏在我身邊坐下來,與我一同燒著紙錢,問我:「接下來,你想去哪裡?」

  我不語。

  他繼續問我:「還要找他嗎?」

  我不語。

  我……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我的出現,白延卿和蘇舜玉才會這麼早死。如果我跟他再無交集,是不是……他就不用再承受這樣的痛苦了?

  赤晏忽然拿出一隻拇指大小的琉璃瓶晃在我面前。我看到瓶子裡有幾個白色光點在飄動,這是什麼?

  看出我的疑惑,赤晏告訴我:「他的三魂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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