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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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說我做了錯事,但也不敢重罰我,只讓我去祠堂抄了幾遍書。

  抄書這件事根本用不著我動手,我拿著筆在白紙上輕輕一撒,書便抄完了。不過為了不引起懷疑,我還是在祠堂呆了一陣。當我從裡面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差不多暗了。我和小容趕回院子,路邊突然跳出來一個身影,大叫著:「罰輕了,罰輕了!你這個惡婦,草菅人命!」

  我一聽聲音就認出來,是方氏,原來她一直守在我回去的路上。可是方瀟瀟如今是最需要有人照顧,她居然還有工夫跑來守著罵我。

  正想著,那影就撲了過來,精準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岔了氣,難過得要緊,手指一使力,將方氏那具身子狠狠甩開。

  方氏應聲摔在地上,然後坐在地上蹬腳大哭,引來不少下人圍觀。

  婆婆也很快知道了此事,生怕被鬧大,立即讓我回院子不准出來,然後將方氏接到她房中說話。

  這夜府上都在傳著,婆婆原本想出一筆銀子讓方氏和方瀟瀟回老家,可是方氏說,是我讓方瀟瀟流產,所以要在白家討說法,還聲稱要我償命!

  我心中其實也有些不安定,我並不想傷人性命,可我……

  睡著的時候,夢裡有個聲音一直對我說,雖然我動手打的是方瀟瀟,但她腹中孩兒也是因此而死,我犯了殺戒,這是不可輕饒的。我夢到天界酷刑,霜刀雷杖打在我身上,差點灰飛煙滅。我嚇到夢醒,驚坐而起,喘著大氣看著月光下投影在窗外的樹影,心跳慢慢平和下來。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一出門就看到院門外正在燒一堆東西。

  小容一看,大驚失色:「這……這是紙錢啊!是誰在這裡燒這種東西!」

  給死人的紙錢……呵,還能有誰?如今方瀟瀟虛弱在床,能做這種事的便只有方氏了,也只有她做得出來。

  可還沒等我去找方氏,方氏從那邊找回來了。

  「你把瀟瀟藏哪兒去了!」她見到我,開口第一句便是這樣質問。

  我很奇怪,方瀟瀟不就呆在東房麼,她的去向與我何干?我懵一下,立即恍悟回來,方瀟瀟不見了!

  方瀟瀟果真不見了,東房的榻子上空空蕩蕩,連被褥也沒有折。方氏帶著人把整個白府都找遍了,半個人影都沒找著。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剛剛流產。身體還虛弱的很,怎麼會在一夜之間不見?而她這樣的情況,若要出門也必定不會步行,可她不會騎馬不會駕車,自己又能去哪裡?

  我細細盤了東房和白府上下,發現跟她一起不見的,除了東房那些值錢的東西,還有白延卿的貼身小廝,青梧。

  這其中……我好像明白點什麼了。

  兩個月前,方瀟瀟還沒被休,還是白家少夫人,可是她卻懷孕了。白延卿戴了兩個月的綠帽不說,那個跟方瀟瀟在一起的男人,還是一直跟隨他左右的青梧,連個馬腳都不露!十有八九……是錯不了了!婆婆之前沒在意多少,反正方瀟瀟已經被休了,可是現在居然跟青梧扯上關係,她的臉面又要掛不住了。

  很快,整個白府只剩下方氏一個人心急如焚,她擔心方瀟瀟的身子吃不消在外奔波,想方設法地讓婆婆派人出去找。

  這也是好笑,方瀟瀟跟青梧給白家蒙羞,方氏居然還想讓白家把方瀟瀟接回來?婆婆自然無動於衷,終於也忍無可忍地翻臉了:「你女兒偷漢子跑了,跟我有什麼關係!要找你自己去找,不要累上我們!」

  方氏一聽,臉色大變,叉直腰板便是毫不留情地大罵:「你這是什麼話,瀟瀟好歹也做牛做馬伺候過你們母子,你果然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憑什麼說瀟瀟是偷漢子跑的?指不定是那小廝騙走瀟瀟,或許是你的寶貝兒子使的陰謀詭計!你兒子跟惡婦重燃舊情,負了瀟瀟,還讓瀟瀟流產,他不想擔這責任,就讓小廝把人悄悄帶走,製造假象誣陷瀟瀟!就算如你所說,那小廝也是你府上的人,我不找你要人。我找誰去呀我!」

  我坐在一旁聽著,打心眼裡佩服她的口才,言語用詞犀利,思維想像力豐富,她從前便是這麼對我滔滔不絕,當時沒一個人會幫我。婆婆氣怒不已,眼睛落在坐在椅子上的我。見我無動於衷,她大袖一甩,推去桌上的茶壺什物,跟方氏掐架:「你不要胡說八道!弄出這種髒事的是你女兒,我要是找她回來,非要她跟姦夫一起浸豬籠不可!還有你這個長舌婦,來了白家之後就開始一刻不停地唱戲給別人看,現在居然還冒犯到我頭上來,馬上給我滾!」

  丟了女兒又受氣的方氏頓時被婆婆這番驅趕氣紅了眼,嘶吼咆哮:「滾……滾……滾就滾!我現在就回老家去,讓鄉親們給我評評理,你們白家作惡多端,以大欺小。可憐我瀟瀟如今去向不明、生死不知,都是你們造下的孽!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方氏奪門而去,整個大廳安靜下來,剩下婆婆憤怒不平地喘氣聲。片刻之後,她緩和下來,跟我嘆了口氣:「近日心煩,我回老家住幾天。」

  我點點頭,讓人幫她收拾東西去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回去看著方氏,白家在城中的名聲已經很壞了,倘若連老家都臭名遠揚,以後離了白府這扇大門,就無處可去了。我並不是在乎他們的名聲,而是方瀟瀟走了,方氏走了,婆婆也走了,這個白府就清淨了。

  果然,在婆婆的馬車離開之後,整個白府的氣氛都變得輕鬆起來。大抵是平常壓製得太重,這種感覺甚至有些恍惚的輕飄。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我還常常以為會在某個轉角碰上方瀟瀟或是方氏,亦或是婆婆,然後相互冷眼刺語一番,以做問候。看來她們在我心中……已成了陰影啊。

  天氣越來越熱,我的肚子也漸漸有了微凸的形狀,而且越來越嗜睡。我躲在有樹影和風的屋子裡午覺,直至傍晚終於熱得睡不著,看見太陽就快落山了,便叫上小容一起到府中各處走走。

  此時,外面吹著帶溫的晚風,倒比在屋子裡透氣爽朗多了。走到前院的時候,我聽到白延卿跟人說話的聲音。我與白延卿已經數日未見,我也不知道他近日在做什麼,只聽小容說起他將畫鋪里的東西都給底價給賣了,打算做別的,賣來的錢都已經入了添置家用的銀庫。

  白延卿傷了右手,不能持筆便是不能再作畫,便是將他這條生路給斷了。他是極喜歡畫畫的,也是極有天賦的,可如今卻再也不能了,這對他的打擊應該很大,不過我並未注意他的院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定這個決心改行,只是覺得心中淡然卻有一顆細小的石子在尖上滾動。

  我輕輕走過去,靠在牆後,從鏤空的雕花石窗往裡看。水波紅亭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白延卿,而另一個……是唐敬賢!

  之前白延卿懷疑我跟唐敬賢有染,狠心餵我墮胎藥,如今兩人怎麼又坐在一起了?我知兩人都喜歡喝茶,不過今日他們之間擺的並不是茶壺,而是……一竹簍紅通通的東西。

  這時,唐敬賢先開了口,問:「你收集這些花瓣兒做什麼?看起來有些也已經落了有些時候,若要做香囊也已經淡了原本的香氣,怕是沾了不少塵土的味道。」他說著,就有一陣風過。艷色從簍中漫天,飄飄散散落下來,有幾片落在我腳邊,我低頭一看,認出那是海棠花的花瓣。

  這時,白延卿也說話了:「她最喜歡海棠,可惜海棠花期將盡,一早便落了這麼多。我將它們收起,免得她見了心疼。」

  我皺起眉,白延卿何時這般關心我了,我竟聽得很不習慣。

  那廂,兩人在亭子裡相互沉。兩人各有所思,但都緊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

  片刻之後,還是白延卿再是開口,他長長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很可笑?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像我這麼花心的人根本就不該出來禍害別人。就像阿照,這麼好的她,我卻傷了她一次又一次,我不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好丈夫。是我太自私了,沒有顧慮她的感受,我對不起她。現在每每想起從前,我都後悔不已,我怎麼能那麼壞!」

  聽著他這些話,我心中鄙嗤。他如今後悔又有什麼意思,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若是全心全意地待我,全心全意信我,又怎會輕易讓旁人鑽了空子,又怎會給了那幾個人膽子那樣肆意踐踏我?現在說後悔,說對不起,根本無濟於事,不過是給他自己心裡一點安慰罷了!我心中的傷和痛,不是這幾句話就能夠消失不見的,它早已經留下深深烙印。抹不去了!

  唐敬賢也跟著嘆息,深重的臉上帶著一絲無奈,輕輕道:「我沒有那樣覺得,只是……只是覺得你很是蠢。在你成親之後,你娘一定很想要一個孫子,這也給了你無形的壓力。恰好方瀟瀟出現,告訴你有了白家骨肉,你便不能自持了。你可說是引狼入室,白白毀了你跟阿照的姻緣。雖說很多事你夾在中間無可奈何,這怪不得你。可是你在他們之中選擇傷害阿照,難道就是對的?倘若我是你,一定會把所有原委都查的清清楚楚,孰是孰非,斷不枉負真心人。」他說完,頓了一頓,繼而補上一句,「我也不過是按照旁觀者的角度說說,萬一有一天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或許我也不一定這麼理智。」

  白延卿自嘲笑著。搖著頭:「你不必安慰我,我是什麼樣的性子我自己知道。」他抬起眼,與唐敬賢對視,複雜的目光帶著許些決絕,「我想,換做你,一定不會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吧。我欠她太多,如今又是廢人一個。我打算跟她和離,放她去吧!她現在恨我入骨,是絕對不會再接受我半分了。她說你曾救她一命,所以她定對你心存感激,不會像對我這般冷情。以後她要是在外面碰到什麼事,還望你能多多幫她,多照顧她。」

  我心頭一怔,猛地後退一步,然後捂住心口,那裡面的東西突然狂跳到不能自已。我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情緒,好像……像是憤怒!白延卿欠我許多,他憑什麼休我?

  「你不懷疑之前那些事了嗎?」唐敬賢也很是驚訝地問他。

  「我若還對你存了疑心,又怎會找你。」白延卿的語言中帶著幾分愧疚嘆息,「對不起。」

  「你若和離,她腹中孩子怎麼辦?」唐敬賢又問。

  我愣了,白延卿也愣住了。片刻之後,他僵硬的表情柔軟下來,帶著失力般的頹然,眼中晦暗無比:「就讓她當我不認好了。」

  我心裡瞬間被什麼東西一刮,不想去猜他在想什麼,折路回了院子。

  我坐在屋子裡心神不寧,門外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將我驚了。小容說,白延卿跟唐敬賢出去喝酒了。我快睡下的時候,小容又跟我說,白延卿和唐敬賢醉醺醺的回來了,唐敬賢現在就住在客房。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她:「少爺呢?」說完這句,我就恨不得縫上自己的嘴。

  小容說:「少爺也在自己那兒睡下了,要不要給少爺弄完醒酒湯?」

  我在被褥里躺好,準備安睡,告訴她:「不用!」

  小容點點頭,吹熄蠟燭退了出去。這夜我雖然睡過去了,但卻睡的不那麼安穩,始終忐忐忑忑,胡思亂想。在夢裡,我夢到了我最不想夢見的人,白延卿!大抵是我看多了他近日傷心傷神的模樣,所以夢見他落榜之時一個人喝酒的樣子。那明明是我們第一次相遇,可是在夢中,他在見到我之後就開始山雨欲來的大聲嘶吼與怒罵。我聽不清他在吼些什麼,只是覺得很害怕,很傷心。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最沒用的我,對著他的怒意渾然沒了反抗之力。而我再一眨眼,那個撕心裂肺的人就已經不見,我看到石桌上的休書,看到他的絕筆,頓時崩潰。

  我這次是被哭醒的,久久回不過神,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被白延卿給休了。我更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我對白延卿明明已經沒有了情愛。已經沒有了!我不斷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夢罷了,現在的我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第二天早上,白延卿出現在我院子裡。

  我看到他,看到他左手捏著的東西,油然頓生了熊熊怒火,飛衝過去奪了那信封,將它撕得粉身碎骨!

  白紙散落在地上,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定是他用左手寫的。我盯著其中一張碎片上的「休妻」二字,撇著嘴冷笑一下:「白延卿,你以為你還能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呵,你休想!我要親眼看著你受折磨,看著你一步一步墮落下去,直到孤獨終老!」

  對我突如其來的暴怒舉動,白延卿很是驚詫,後來神色明白過來,應是猜到昨日我聽了他和唐敬賢的談話,那張俊秀的面容淡而無色。語氣里竟是帶著勸我口吻:「阿照,你恨我,這是應該的。可是你賠上自己,這是不值的。」

  他想讓我繼續恨他,甚至更恨他,之後遠離他,這些都不過是他想甩了我的藉口罷了!我知道他早就不要我了!我生氣,攥緊雙拳盯著他,低低出聲:「只要能看著你受苦,我心裡就會高興,這就值了。」

  他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還想說些什麼,我則已經奔向前院。

  我快速跑著,努力讓自己的身子保持平穩,以免影響到肚子。途中遇到從客房出來的唐敬賢,我倆對視一下,我便閃開了。

  海棠花開得越是旺盛,凋謝的也就越多。來到前院那間亭子。果然,那隻竹簍里堆放了紅通通的海棠花瓣。

  白延卿說,我看了這些凋謝的東西會心疼?呵,我便是要讓他看看,他猜錯了,她從來都不曾了解我!

  不一會兒,白延卿和唐敬賢一齊到了亭前,我讓人取來一壇酒,然後將酒都倒在那些海棠花瓣上。

  「阿照,你要做什麼?」白延卿對我的行為感到奇怪,滿臉不安地問我。

  「我覺得這海棠花瓣不夠紅,我讓它們再生得艷麗些。」我這樣告訴他,嘴邊浮出帶著陰謀的可怕微笑。

  他似乎意識過來,驚恐中欲言又止,最後目光平靜,便是不阻我的意思了。

  我讓人取來火把,然後退開兩步,將火丟在那堆海棠上。因為有酒的緣故,火苗瞬間燒成熊熊大火。鮮紅的花瓣與火融為一體,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氣味,難聞而令人作嘔。

  火紅的光芒映照在白延卿蒼然的臉上,眸中傷情萬分,讓人看了心疼。

  倘若我還是以前的我,我定不忍心叫他受這樣的傷心,然而我早就不是了。

  我看到他這般難過的樣子,微微勾起嘴角,頗有些得意地問他:「如何,紅不紅,艷不艷?」

  白延卿垂落眼,深眸幽,轉身從我視線里消失。

  我呆呆望著他走的方向,身邊的火焰越來越烈,我卻絲毫未感覺到熾熱,反而冷得發寒。

  唐敬賢將瑟瑟發抖的我從熾火邊拉回,我才發現白色裙角已被熏了一塊。

  「你既然這麼恨他,為什麼不離開他!」唐敬賢掐著我的肩膀大聲質問。

  「這是我跟他之前的孽帳,與你何干?」我推開他的手。目光平靜地望著他。

  白延卿昨日之言我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他除了要與我和離之意,還有想將我託付給唐敬賢之意。這算什麼?

  唐敬賢悵然望著我,深究到我眼裡,最後嘆了一聲:「阿照,你變了……」

  我聞此,不禁嗤笑了一下,告訴他:「是,我早就面目前非了,你覺得我應當如何?像以前那樣受人欺負,任人宰割?我寬心待人,誰又曾寬心待我?一個個滿心計較滿腹陰謀,我可曾做錯什麼?能令他們這般恨我怨我負我!」

  唐敬賢不住搖頭,出口否認我:「不,你不能這樣,你知這樣做會讓你心中的仇恨會越來越深,絲毫不會減淡。」

  我毫不在意,卻是極其不悅地皺起了眉:「什麼深淺,這只是……我跟夫君相處的方式罷了,就跟以前一樣,只不過這次換我變成了他,他變成了我。」

  唐敬賢說不過我,氣急地在我面前打轉,隨後卻是突然靠近,站在與我不過鼻尖之處,定定看著我。

  「你幹什麼!」我一驚,可他已經動手,彎身將我抱起來。我想動手,可是想到他未曾傷我半分,還曾救過我的命,便收了掌中醞力:「我是白家少夫人,是有夫之婦,你這樣做成何體統,跟調戲良家婦女的淫賊有何不同!」

  唐敬賢冷笑一笑:「原來你還會在乎。」

  我猛地一頓,放棄了掙扎。一路上,不少小廝和丫鬟都看見了這一幕,我一面心裡想著讓他們去氣氣白延卿,一面又有些擔心和害怕。唐敬賢帶著我來到前門馬廄,那裡放著一輛他的馬車,是他各地遊玩的工具。上一次,他住在白府的時候,便是打算不日後離開,但一直都沒有動身,所以馬車也在這裡滯下了。

  他將我小心放上馬車,離開白府。

  車上只我與他二人,我在車內,他在車外。一路上,我看著窗外街道,不自覺將自己的臉掩了掩。出城之後,我認出去的方向,是他所住的山上的竹林小苑。

  可是後來他路徑一換,往小坡上去。我想起那片漂亮的花海,心情忽然喜悅明朗起來。

  我對花總是抗拒不了的喜愛,只是有一種除外……海棠。

  海棠曾是我最喜歡的花,可現在卻成了我最厭惡的顏色。因為每次看到它,我就會想起那段滴血的日子。是何等可悲!

  馬車停在坡下,我自行鑽出車廂,唐敬賢則往車墊底下抽出一隻長方形的扁木盒背在身上。

  我從未見過那東西,卻也不想跟他多說什麼話,自然也不問。因為他現在只要一開口,言語多半與白延卿有關,我不想聽。

  我們穿越那片熟悉的花海,這裡的花開得比以前更繁盛了。而遙遙的,我便望見遠處那顆高高的馬纓花。

  唐敬賢是直衝那棵馬纓花去的,我記得他說那棵樹能夠許願,也不知他的願望實現了沒有。我是不信這的,在我眼裡,這只是一顆普通的花樹罷了,並不特別。

  「你會下棋嗎?」

  什麼?這個時候帶我來這兒下棋?快到樹下的時候,唐敬賢突然這樣問我,我不清楚他的意圖,卻很想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會。」我點點頭。

  他彎唇一笑,放下背上的木盒,我也這才看清原來那是張棋盤。

  唐敬賢在馬纓花下找了塊相對平整的地方,將棋盤放好,然後找來兩大兩小兩塊石頭,將棋子圓罐分別放在小石頭上,向我請手。

  我在大石頭上坐下,這個高度面對棋盤剛剛好,想來這些東西都是他遊山玩水的車上必備之物,也不知有多少風雅之士跟他在這棋盤上鬥智鬥勇,再一笑成友。

  棋子起落,在這之間,無關其他。又和著身邊賞心悅目的美景,心頭的煩惱也很快散去。我與唐敬賢連連下了兩盤,各贏一盤,但是覺著他是讓著我的。而我此刻的心情也是這段時間來最為輕鬆的一次,我跟他話著閒聊:「之前聽你說會去別的地方,現在打算什麼時候啟程?」

  唐敬賢答說:「出了點意外,暫時不走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意外是什麼意外,只是覺得隱隱跟我與白延卿那樁事情有關。但我也不會問他,於是又說:「你還住在之前那件小屋嗎?」

  唐敬賢笑意深重,落了一顆子,道:「是啊,怎麼?想去看看?」繼而,他抬起頭,「我總盼著你能來看看我,看看這片花海,不曾想你竟是這麼狠心,連朋友也忘了。」

  我故作長嘆一聲,說:「莫不是唐公子忘了,你我容易被推上風尖浪口,我又怎能找你,拖累你呢。」

  這倒是真的,若不是現下方氏和方瀟瀟都不在,否則我跟他在這裡下棋,保准又會掀起一場風浪。我是經不起了,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即便我的心中的城防有多堅固,也受不住這日日被人冤枉辱罵。當時被方氏誣陷紅杏出牆而下藥置於死地的那幕,我還歷歷在目,深不能忘。

  不過想到那白府之中再無她倆。心頭又寬慰和輕鬆起來。

  我下了一白子,覺得眼下棋局極妙,可唐敬賢突然問我:「阿照,你確定要走這一步嗎?」

  我聽了,急著去找棋盤上威脅我的破綻,可始終沒找到。我懵懵的點了下頭,心想興許是他故意整我,也便覺得沒什麼了,於是等著他堵我的棋。

  可是許久,唐敬賢都沒有落棋,就連拈著棋子的手指也一動不動。以他棋術,不會看不出我走這一步的意圖。

  我奇怪地抬起頭,撞上他深沉的眼睛。我頓時明白過來,他說的這一步,非我想的那一步。

  既然話已出口,這盤棋的性質也就變了。我正襟危坐,放下手裡握著的棋子,仰著下巴瞧著他,一臉淡笑:「我不過是想單純下盤棋罷了,唐公子突然如此,讓我有些掃興。」

  唐敬賢皺著眉,認真望著我:「明明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你為什麼非要走這一步?」

  我乾笑一下,眼眸微深:「若非所逼,我又何會如此?有人堵住我的去路,有人攔住我的後路,我現在所走的,是我心中最想要走的那一條。誰堵誰攔,我必設法將它吃了!」

  唐敬賢眉梢一跳,問我:「吃?你指得是落荒而逃?若是他日又卷土而來,你又當如何?」

  這我倒是沒想過,只是方氏她們對我來說,根本不成威脅。她們有她們陰謀詭計和舌攪是非的本事,我也有我的奇門遁術、故弄玄虛的計謀。於是,我不屑然地道:「他日是他日,我只需走好現在每一步。就算他日她們東山再起,我也一樣可以把她們踢下棋盤!」

  唐敬賢望著我,久久不語。混色的眸中漸漸透出幾分傷意:「可是阿照,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斗,最後能得到什麼?」

  我掩嘴譏笑起來,說:「為何你要認為,我一定要得到什麼?我本就孓然一身,即便什麼都沒有了,也不過跟從前一樣罷了!」

  他失望地低下聲音:「會嗎?還會跟從前一樣嗎?」

  這次換我認真問他:「唐敬賢,你今日是來勸我回心轉意的嗎?」

  他看著我,眼中透出凌然與決絕,緩緩站起來,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錦囊,倒出來,是我當初送他的那枚在上面施了法術的琥珀。

  「你說將它丟碎之時便能助我完成一個心愿,又或是送給情意相投的女子,能守這份情義天長地久。」他雙眸閃爍,雖未明說,但我已知他心裡的意思。他似乎很是緊張,持著琥珀的手微微發抖,就嗓子也低壓了幾分:「我與你情意並不相投。所以……」

  所以,他揚手,將琥珀擲在地上。

  我與他一齊瞧著那琥珀落地,通透明的琥珀在地上滾了兩下,別說碎成兩半,就連一點裂痕都沒有。緊接著,他又試了幾次,甚至重重摔在石頭上,可惜也未動破琥珀半分。

  我知道,唐敬賢此時心中所願,定是與我有關。

  這塊琥珀能助凡人達成心愿與穩固情義,但關係到我來說,是根本無用的。

  我托著下巴,看著他把琥珀來來回回砸了數十遍,最後氣急敗壞地一腳踹在樹上:「原來也是個騙人的玩意兒!」

  嬌艷的馬纓花被震下來兩朵,掉在我裙子上。我拿起花兒嗅了嗅,香味很是好聞。再著眼看著這高大的樹杆,不由嘆息,原來……唐敬賢也明明知道。這馬纓花樹並非神靈。

  世人最可笑的地方就是如此,把不可能實現的希望寄托在這種沒用的東西上。

  我站起身,拍去裙角的葉子:「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唐敬賢張手攔住我的去路,我這才看見,他的眼眶微微發紅。也在我出神間,他扣住我的雙肩,十指幾乎要嵌進肉里,我吃疼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退開,哪知那雙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阿照,我……我心悅你!」

  …………

  我回城的時候,在前門路上碰見了長明。

  再次回到白家之後,我依舊讓長明給府中送茶,只不過這次不是送到庫房,而是直接送到我的院子。既然在外面碰上,我便自己取了茶盒。

  長明在我身邊張望了一會兒,然後失望地跟我道別。

  他定是在找小容,此時此刻我竟很是羨慕起小容來。長明和小容如今都在最單純又最懵懂的年紀。這種似有若無的男女好感猶如初春里剛開的小花,羞澀而嬌美,一切都是新的。

  我猶自苦笑一下,抱著茶盒回到院子,發現白延卿站在我門口。他看到我,眼裡閃了閃:「你去哪兒了?」

  我盈盈走向他,彎出微笑:「跟唐公子賞花下棋。」

  他的臉色,隨著我的話語隱隱沉了沉。我進到屋子,放下茶盒,讓小容幫我去泡一壺。

  小容看到我拿回來的新茶,神色微是一喜,繼而又很快失下。也是跟長明一樣,失落了。

  此時,白延卿也已經隨我進了院子,只是站在廊子下,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顆高高的廣玉蘭。小容的茶泡來之時,他才又回了頭望我。他對茶向來喜歡,鼻子也很靈,定是聞出這次新茶的妙處。我倒出一杯來。放在我的對面:「要進來嘗嘗嗎?」

  他沒答我,步子則已經跨進來。我接著為自己滿上一杯,放在鼻尖輕輕聞了聞,氣味乾淨清爽,還帶著許些花香的味道。我曾聽長明說過,每到這個繁花盛開的季節,店裡的師傅就會用鮮花與茶葉一同翻炒,讓茶中也帶上花的香味,想必就是眼下這種了,倒也十分趣妙。我抿了一口,覺得回味留香,笑道了句:「很不錯。」

  白延卿似乎被我此刻柔和的目光給震了一下,他下意識去拿茶,卻是忘了自己右手早已廢了。杯子在他指尖滑落,微燙的茶水灑在手背上,他痛得「嘶」了一聲。

  我看得有些揪心,卻是嘴裡不饒人地故意說:「你這是作踐了我的好意。」

  白延卿扯了扯嘴皮上僵硬的笑:「你又何必……何必如此。」說著,他左手拿起茶壺,重新滿上杯子,之後送到嘴裡,「確實不錯,花與茶的結合,很是新鮮。」

  我將茶壺從我們之間移至一旁,眼裡帶笑地問他:「你知道今天唐敬賢都跟我說什麼了嗎?」他眸子一緊,想來他早就聽說了唐敬賢抱我上馬車出府的事,所以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或許又是我想多了,這些情緒……他本來就不會有。我自顧自地答自己的話:「他說,讓我放下仇恨。」然後問他,「白延卿,你想我這樣做嗎?」

  他依是不說話,眼中複雜萬分,看不透他此刻在想什麼。

  看到他這個模樣,我心裡的厭惡再次生了出來。我收去臉上溫和的笑意,低沉著聲道:「我心裡的怨恨,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我不甘心,我不死心!你應該知道,我曾對你的情有多深,現在恨你就有多深!」

  白延卿呆呆望著我,眸中毫無半點波瀾起伏。

  對於他這樣的毫無反應,我氣得雙手發抖,就要勃然大怒。

  也在這時,他從袖中取出一隻信封。

  我心口一窒,眼眶忍不住痛澀起來。

  白延卿說:「簪子修好了。」

  我呼吸一顫,看著他艱難地用單手將信封拆開,小心翼翼取出簪子。

  這支簪子……是他那日送我的。我曾將它寶貝得要緊,卻被方瀟瀟一個小計給摔成兩半。現在想來,當時的我真是笨,明明知道身處之地到底都是圈套陷阱,卻還是跳了下去。

  白延卿將簪子放在我面前,臉上的笑意頗有些苦澀,解釋說:「拿的時候失手,盒子摔壞了,只好用信封裝著,你不要介意。」

  我呼吸再次顫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介意?我現在根本不介意,因為根本不在乎了。

  我落下眼。一副淡然望著那支白玉簪,然後手指一推,將那簪子從桌上推了下去。

  「啪嗒」一聲,剛剛修復好的簪子,再次碎成兩斷。

  我將這兩段拾起,展示在面色煞白的白延卿眼前:「你瞧,簪子斷了,即便再怎麼修補,裂痕依然存在。即便你現在給我的看似完好無損,可是只要我動手輕輕一推,它便又會斷個徹底,而且還是在曾經斷過的地方再次斷裂。這樣的簪子,夫君以為還能帶嗎?」我將它們塞到他左手中,垂著眼譏諷瞧著他,愴然笑道,「一根簪子算得了什麼?你現在能給我的,不過就是一根早已損壞的破簪子!別想用這個說服我,別想用這個動搖我,看到它,我就會想起我以前是有多蠢!」

  他緩緩抬起眼,淒涼望著我:「阿照,我們一定要這樣嗎?」

  我像瘋子般大笑了下:「怎麼?受不了嗎?你現在正感同身受我當初的處境,你知道我有多難過,有多心痛了吧?當你帶著方瀟瀟出現在我面前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斷得比這簪子還要粉碎,就已經開始千瘡百孔血流不止了!」我大聲叱吒,可是目光再次落在他手中的斷簪時,心裡忍不住暗暗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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