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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山被鑿得千瘡百孔的。工程隊一撤離,徐隊長就讓社員們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彎了的樹扶正,把遺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寶墩卻仍不見好。徐隊長揪著他的耳朵說:“為了你這小人兒,我把工程隊都趕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對不住我了!”

  寶墩卻老是睡不醒的樣子。澤花嫂給他煮了松枝水,據說它能提神醒腦,可寶墩喝了後,還是混混沌沌的。徐隊長說:“他這次魂兒丟得遠了,得讓來喜家的給他叫魂了。”

  來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靈的人,總有點異相。來喜家的羅圈腿,粗腰,大腦袋,短脖子。她的臉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地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愛衛生,頭髮不洗,亂蓬蓬披散著,衣裳滿是油漬和汗漬,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她喜歡抽旱菸,長長的指甲被薰染得焦黃焦黃的。生產隊開大會的時候,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脫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邊“咯嘣咯嘣”地擠死它們,一邊說咬牙切齒地說:“我正法了你們!”惹得社員們笑聲四起。

  西街魂兒(3)

  來喜家的給無數小孩子招過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郵票。這郵票新的不行,一定是用過的,扣著郵戳。而且非關里的不可。如果是來自山海關以外的郵票,她會說這樣的郵票不靈驗,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家裡有小孩子的女人,平素習慣攢郵票,以備不測。她們為了獲得郵票,見到郵遞員來到西街,都異常地親熱。然而此地人外界聯絡少,有聯絡的,也多是東三省以里的,所以招魂票並不好求。

  寶墩被招過三次魂兒了,澤花嫂攢的郵票大都用光,只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討要郵票。在北頭的林子發家,她終於得到了一張來自湖南湘潭的郵票。這信是他侄子前年寫來的,報告林子發的哥哥病故的消息。西街人記得,林子發接到這封報喪的信時,正在挑水。他看完信,把它揣進懷裡,也不哭,只是說胸里起了火了,要滅火,趴在水桶旁“咕咚咕咚”地把滿桶水都喝光了。喝完,他撇下扁擔和水桶,蹣跚著朝家走去。一進院門,他就對剁豬食的老婆說,往後再也不會有人給咱郵紅辣椒吃了!說完,這才跺著腳哭出聲來。林子發的哥哥在世時,逢到過年時,會給他寄來一箱通紅的干辣椒。

  澤花嫂能把這樣一枚對林子發來說有紀念意義的郵票討到手,她滿懷感激。當他看到林子發顫抖著手,用剪子把它從信上鉸下來時,她的眼睛濕了,一再感謝著。林子發說:“寶墩的魂兒要緊,你拿去用吧。”

  只差一張郵票了。澤花嫂幾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門檻,卻再也找不到相稱的了,絕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蠟。

  小白蠟是西街人給下放改造的張以菡起的外號。她四十多歲,中等個,長脖子,瘦臉,短髮。她平素喜歡仰著頭,繃著臉,見人很少說話。她的五官搭配得很諧調,每一處都像一顆小星星:眼睛不大,鼻子不大,嘴巴和鼻子也不大,整張臉給人一種閃爍的美感。她的皮膚又白又細膩,讓人覺得半透明,像剛點燃的一支白蠟燭,人們就喚她“小白蠟”。

  小白蠟來自北京,是個寫戲的。聽說她編的戲很頹廢,都是情啊愛啊哥啊妹啊的東西,不歌頌熱氣騰騰的社會主義新生活,不揭露萬惡的舊社會人民所受的苦難,她接受勞動改造,就是理所應當的了。

  小白蠟被下放到偏遠的北紅縣,北紅縣又把她分派到只有七百多人口的西街鎮。鎮黨委書記譚澤林坐著馬車把這個女人領來時,是初春的時令,西街正在解凍,融雪使路面泥濘不堪。馬車一停下來,駕轅的馬立刻拉出一串糞球,所以小白蠟是掩著鼻子跳下馬車的。她的腳一落到地面,就陷入泥坑,氣得她撇著嘴,大叫了一聲:“關外的地獄啊。”

  正是這句話,把整個西街人都得罪了。譚澤林本想把她交給生產一隊,那是個男隊長,心慈手軟,想來他是不會讓這個京城來的女人受罪的。但張以菡的話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把她交給二隊。徐金春沖譚澤林嚷著:“好物件你是不會給我的!”她用“物件”來指稱張以菡,把張以菡氣歪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徐隊長把小白蠟安置到生產隊馬房旁的一間小屋,與餵牲口的老啞巴做鄰居。小白蠟嫌屋子挨著牲口棚,氣味難聞,要調換屋子。徐隊長說:“生產隊就閒著這間屋子,你不住也得住。再說了,你來西街,不就是要除掉身上沾染的小資產階級氣味、沾上勞動人民的氣味嗎?”

  小白蠟搶白道:“勞動人民的氣味難道就是牲口的氣味嗎?”

  徐隊長說:“是啊,勞動人民牽著牛馬耕社會主義的田,身上能沒有牲口的氣味嗎?”

  小白蠟絕望地叫了一聲:“西街啊——”,聽上去像是給西街招魂。

  徐隊長每天都要給小白蠟派活兒,春天施肥,夏天鋤地,秋天收秋,冬天給牲口鍘糙,從不讓她閒著。兩年下來,小白蠟的手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但她的皮膚還是那麼白潤,西街的風雨似乎並沒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很盼望遠方的消息,郵遞員一到西街,她就跑去看有沒有她的信。得到了就像一個久困渡口的人等來了一條船似的,一臉歡欣;得不到則像打翻了油瓶子似的,滿面沮喪。

  西街魂兒(4)

  老啞巴五十多歲,又干又瘦,古銅色的膚色,眼凹著,嘴癟著,身上的汁液仿佛讓歲月給榨乾了,筋骨突出。別看他乾巴,力氣可是不小。掄起二十斤重的鍘刀,能一口氣鍘上一個鐘頭的糙,絕不氣促。他在二隊既當馬夫,又看場院,勤勤懇懇的,已經十幾年了。他無親無故,生產隊就是他的家了。

  小白蠟做他的鄰居,兩人就得共用走廊里的爐灶。老啞巴總是等小白蠟做完了飯,才放上自己的鍋。小白蠟從北京帶來了一桶香油,她喜歡用它下麵條。每當走廊里竄著香油的氣味時,老啞巴就會大口大口地吸氣,大約覺得不這樣的話,讓這麼好的氣味散了,等於糟蹋了。小白蠟不勞動時,就在屋子裡悶頭寫東西。不知道她是在寫改造心得,還是仍舊在編她的戲。反正,她的屋子黑得晚,蠟燭使得也費。豬尾巴那麼粗的蠟燭,她兩天就得用一根。有的時候她在爐子上燒著水,卻忘了,水嘩啦嘩啦地開了,壺蓋被沸水頂得一蹦一蹦的,她卻仍然呆在屋子裡。老啞巴就得幫她把水壺撤下爐子,敲她的門,把開水拎給她。她不懂啞語,每回老啞巴幫助了她,她就豎一下大拇指。老啞巴擺擺手,表示不用客氣。

  每個周末的晚上,生產隊都要開會。開會前,老啞巴將會議室的地掃乾淨,把一條條板凳擦得溜光溜光的,再把馬燈掛在房梁下。小白蠟要和社員一樣,坐在板凳上聽會。徐隊長坐著一張帶靠背的椅子,面對大家。她分派完下周的活計後,會讓招魂婆的男人來喜讀報,學習上頭的精神。來喜是個獸醫,讀過小學,算是生產隊的秀才。他一讀報,小白蠟就會撇嘴,因為來喜總是讀錯字,比如“神州大地風雷激盪”被他讀成“神州大地風雷放蕩”,“資產階級思想是腐蝕不了廣大勞動人們的”被讀做“資產階級思想是肉蟲不了廣大勞動人們的”。有人問:“‘肉蟲’是個啥?”來喜說:“我琢磨著‘肉蟲’就是女人每天晚上吃的男人的那條蟲!”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徐隊長也笑得直托著下巴,小白蠟這時會無限痛惜地說:“西街啊——”,好像西街病入膏肓,不可救藥了。

  小白蠟開會,很少插話。徐隊長有時會問她:“張以菡,你說你在這兒勞動改造有沒有收穫?”小白蠟說:“出了苦力,睡覺倒比以前好了,這是最大的收穫。”徐隊長說:“我還擔心你離了家,一個人睡了,會睡不好呢!”社員們明白徐隊長話里的含義,都笑。他們知道小白蠟的男人是個工程師,他們有一個女兒。工程師每個月要給她來好幾封信呢。

  有一回小白蠟在會上說:“我的屋子鬧老鼠,它們太囂張了,逮著什麼啃什麼,隊裡能不能幫我捕老鼠?”

  徐隊長說:“你吃得高級啊,從京城帶來那麼多稀罕物,又是掛麵又是香油的,西街的老鼠沒見過這麼大的排場,能不跑你那裡赴宴去嗎?!”

  小白蠟無言以對,只能照例嘆息一句:“西街啊——”,發泄心中的不平。

  澤花嫂從園子中拔了一捆水靈靈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開得最艷的兩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帶著它們去求小白蠟。澤花嫂敲開小白蠟的門後,把東西遞上去。小白蠟只接了花,她說不愛吃小白菜。

  澤花嫂說明來意後,小白蠟說:“西街的希奇事就是多,還興什麼招魂!”

  澤花嫂說:“招魂挺管用的,小孩子丟了魂兒,叫叫就回來了。”

  小白蠟說:“這半年多沒什麼人給我來信,我沒新郵票。以前的信呢,從關內來的倒是不假,不過它們都不能使了!”

  澤花嫂乞求地說:“就差一張了,麻煩你幫我找找吧。寶墩快不行了,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蠟說:“我沒騙你,那些郵票都廢了,你去別處找吧。”

  澤花嫂訕訕地回家了。看著像攤泥一樣躺在炕上的寶墩,她的心一陣陣抽搐。她認定小白蠟手中有蓋著北京郵戳的郵票,她是不捨得給她,識文斷字的人喜歡把這樣的東西當個紀念物珍藏著。為了感化她,澤花嫂活了一塊面,生起火來,烙了三張糖餅,晚飯時又去敲小白蠟的門了。

  西街魂兒(5)

  糖餅還熱乎著,澤花嫂把它們放在飯桌上,眼淚汪汪地說:“我手裡有兩張,就差一張了。西街的住家我都問遍了,再沒有從關內來的郵票了,你幫幫我吧。”

  小白蠟說:“我說了,那些郵票都不能使了,破了!”

  澤花嫂失神地說:“我的寶墩要是招不回來魂兒,我也就沒魂兒了——”

  小白蠟尖刻地說:“你們真夠愚昧的,孩子病了不去看醫生,去找巫婆!那個來喜家的除了會‘正法’虱子, 我看不出她有別的本事!”

  澤花嫂說:“衛生所的大夫給看了,也說寶墩是驚著了,給開了藥,吃了也不大見好,這才想著招魂的。”

  “那你就抱著孩子去北紅!縣醫院的醫生到底水平高些,可別在這兒給耽誤了。”小白蠟把糖餅塞回到澤花嫂手中,說:“我有糖尿病,你拿回去給寶墩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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