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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啊,當年和我一起來金頂鎮砸廟的同學,他已經病死了。他死的時候攥著我的手, 說他是兇手,死了活該!他求我一件事,就是掙上一筆錢,在金頂鎮再建一座廟。我答應了 他。他死後,我就辭了工作,做買賣去了。頭幾年我賠得一塌糊塗,這兩年才有了賺頭,我 就來這裡建廟來了。你知道,就是建了廟也贖不了我們犯下的罪!"許達寬嗚嗚地哭了。他 哭得很傷心,臉都扭曲了。我本該伸出舌頭舔干他臉上的淚痕的,可我沒有。我撇下他,垂 頭喪氣地回窩了。我的身子蜷在窩裡,可頭卻伸向外面。我望天上的星星,我猜它們也聽到 了許達寬的那個秘密,它們會是什麼反應呢?星星跟我一樣不說話,但它們一閃一閃的,好 像在跟我說什麼。我覺得人間經常出亂子,也許就是因為人老愛製造秘密的緣故。這些秘密 把人給害了。要是沒這些秘密,人是不是活得跟我們一樣透明?人不能知道的真相,我卻能 知道,只因為我是一條狗,而且是一條將死的老狗。我知道這些,就愈發不想呆在人群中了 。

  沒聽許達寬的秘密前,我覺得渾身發冷。聽完他的秘密,我就更覺得冷了。如果此時我 的面前出現一隻火爐該有多好啊。可人間的火爐不可能搬到狗窩旁,要是天能送下一個火爐 給我就好了。我猜天的火爐是用星星鑄就的,裡面燃燒的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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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巾騎著馬跑了。大財買魚歸來,興高采烈地跟灶房的人說,老柴趴在櫃檯上哭,小 柴則蹲在門檻上哭。大財說:"我就知道小柴養不住她,小花巾跟過多少男人?她被大江大 河沖刷過,小柴這條小溪還不得旱死她?"大財的話,惹得紅廚子和小朴都笑了起來。紅廚 子嘆了一口氣,為小柴打抱不平,說:"小花巾也真是的,既然嫁了人,就得嫁雞隨雞、嫁 狗隨狗,跟人死心塌地過日子。怎麼一個月都不到,就翻臉了呢?"大財興沖沖地說:"小 花巾跟他翻臉也是對的!自從小柴娶了小花巾,牛得簡直不知東西南北了。以前我在鞋鋪門 口碰見他,他都跟我打招呼,還問我酒館的生意好不好,自從有了小花巾,他跟當了皇帝差 不多,見了我頭不抬眼不睜的,氣得我只好繞著鞋鋪走!還有,自從娶了小花巾,人家都說 小柴天天看著她。小花巾去洗頭髮,小柴也去;小花巾去買水果,小柴跟著。聽說上廁所他 也要跟著,結果怎麼樣,跟出問題來了!"

  我趴在火爐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們講小花巾的事。我記憶中的小花巾,永遠是她在 伐區送貨時的樣子,梳著滿頭的小辮子,美得如滿月。

  三個男人正講得熱鬧,趙李紅進來了,趙李紅穿了一件高領的花毛衣,戴了一串葵花形 態的木項鍊,穿著高跟鞋和繃緊了腿的長褲,顯得格外挺拔。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一進來就 奔到火爐前蹲下來,拈著那串項鍊讓我聞香氣。她說:"來福,好好聞聞,這是香木項鍊! "我努力抽了幾下鼻子聞那項鍊,它果然散發著一股香味,但這香味不清慡,像是被人糟踐 過了,有些濁。我點了點頭,趙李紅就拍著我的身子笑著說:"你雖然禁不住冷了,但鼻子 還很好使!你不會那麼快就死的!"她站起來問大財:"你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啊,滿臉都是 笑?"大財反問她:"你怎麼也這麼高興呀,把香木項鍊都戴上了,是不是相對象去呀?" 趙李紅"呸"了大財一口,說:"你腦子裡只裝著男人女人那點事,真沒出息!我高興,是 因為那個姓許的建廟的事批下來了,他要在這一直住下去,直到把廟建成!他長住在這裡, 我的口袋不就天天能進錢了麼!"大財說:"財迷!"趙李紅說:"那你高興什麼呀?是不 是又見水芹去了?"大財說:"我才不見水芹去呢。聽說她和白廚子的事是真的!"趙李紅 說:"你總算開竅了!"大財說:"等我攢足了錢,我就找個城裡姑娘!"紅廚子說:"城 里姑娘可是養不住,還不得像小花巾一樣跑了?到時你弄個雞飛蛋打的,倒不如不找!"趙 李紅問:"誰說小花巾跑了?"大財說:"我剛才上魚市,大家都在議論小花巾跑了的事兒 。說她是昨兒晚上騎馬跑的。她偷了老七家的馬!開始我還不信呢,後來我跑到老柴家的鞋 鋪,見小柴蹲在門檻上哭,老柴趴在櫃檯上哭,我才明白小花巾是真的跑了!鞋鋪門前今天 可真熱鬧,連人帶狗地聚了一大堆,他們聽著老柴小柴哭,沒一個上去勸的!"大財越說聲 調越高,讓我覺得他的氣息足得能吹倒一棵樹。趙李紅對大財說:"難怪你這麼高興呢,原 來是小花巾跑了!小柴娶她時你哭,這回你笑成這樣,這不是幸災樂禍麼!我要是女人,才 不跟你這種男人呢,心太歪了!"

  小花巾跑了我並不覺得吃驚。因為她不像別的女人只是一個女人,她是女人中的一隻鳥 ,鳥兒總是要飛的。她應該活在叢林中,而不是老柴家的鞋鋪。我猜她飛走了,就不會再回 來了。

  爐膛里的柴火燒得劈啪劈啪地響。我在想樹要是都像趙李紅的木項鍊一樣散發出香氣, 林中還要花朵幹什麼?有香味的木柴被燒了,也會散發出香氣麼?我烤著暖洋洋的火,胡思 亂想著。

  陳獸醫進來了。平常,他要是邁進灶房的門,會被人呵斥出去。我的主人和紅廚子是不 允許外人隨便進灶房的,好像灶房有什麼秘密似的。但大家今天心情好,陳獸醫進來,誰也 沒阻攔。他依然穿著長袍,不過這長袍看上去很窩囊,我猜是天冷了,他在裡面套了秋衣的 緣故。他今天挎了藥箱。紅廚子說他要是很長時間沒生意做了,就會挎著藥箱在鎮子裡走上 一圈,裝著去給哪個牲畜看病。他一進灶房就說:"你們聽說了麼?小花巾昨晚跑了,把小 柴活活地撇下來了!小柴蹲在門檻那,哭得頭都抬不起來了!"大財說:"等你來報信,都 晚了三秋了!"陳獸醫尖著嗓子說:"啊,你們都知道了?到底是青瓦酒館啊,什麼消息都 來得快!"紅廚子問他:"你怎麼看小花巾的跑?"陳獸醫揚了揚脖子,拉著長腔說:"還 是古人說得好,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娶媳婦,通常是落得這個下場的!"紅廚子說:"這 樣的女人也就這一個,你別把所有的女人往壞處想。"

  陳獸醫拍了拍長袍的前襟,說:"誰說這樣的女人就一個?遠的不說,咱金頂鎮就出了 好幾個!趙白木的老婆當年跟著畫匠跑了算不算一個?小唱片如今要死了,還要去舊情人那 里死,算不算一個?"他一提趙白木的老婆,我主人的臉就拉下來了,她說陳獸醫:"灶房 不能隨便進,你出去吧!"陳獸醫拍了一下藥箱說:"咳,我都忘了你是趙白木的閨女了。 自從你開了青瓦酒館,我就把你當成大城市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了,我可沒想惹你生氣啊, 我是就事論事!"陳獸醫這麼一說,趙李紅就和顏悅色了。她說:"你背著藥箱,有生意做 呀?"陳獸醫指著我說:"這不就是為它來的麼!要不我也不進灶房了,我在院子和狗窩裡 都找不見它,就知道它躲在這裡烤火!"趙李紅問:"你找它幹什麼呀?"陳獸醫說:"導 演跟我說了,明天上它的戲,這狗東西要拍電影了!"大財說:"狗上鏡頭跟你有什麼關係 呀?"陳獸醫說:"關係可大著去了!沒有我,它就甭想露臉。我得給它下迷幻藥,讓它做 出要死的樣子。我從來沒失過手,我得掌握一下這狗東西的用藥量,別明天到了現場再出麻 煩!"趙李紅說:"你想拿它先做個實驗啊?這可不行!我不能讓它吃兩回迷幻藥。它這麼 聰明,你跟它說明白了,就是不下藥的話,它一樣能演好。"陳獸醫說:"導演說了,希望 它一次就能通過,不能浪費膠片。"趙李紅說:"導演對女演員怎麼不這麼嚴要求啊,一條 不行就拍兩條,兩條不行就拍三條,有時一個鏡頭拍上七八條,他怎麼不嫌她浪費膠片?" 大財齜了一下牙,說趙李紅:"你說的還都是行話呢。我看青瓦酒館以後再進一兩個劇組, 你還不得成了導演了?"趙李紅說:"差不多吧。"陳獸醫說:"你也不能把這狗和女演員 做比較。女演員能陪導演睡覺,狗行麼?狗那毛烘烘的屁股還不得嚇死導演!"大財說:" 誰說狗不能陪人睡覺?白廚子就跟我說過,他在城裡的錄像廳,還看過人和狗干那事的鏡頭 呢!"趙李紅說:"白廚子這個流氓!"罵完,她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

  趙李紅最終沒有同意陳獸醫在我身上先做一次實驗,陳獸醫只能背著藥箱走了。我知道 ,藥箱裡裝著迷幻藥。我從未用過這藥,據說它能讓我看上去像是一條要死的狗。其實根本 不用下迷幻藥,我也是一條將死的狗了。要拍我趴在地上四肢抽動的鏡頭一點都不困難,我 現在經常渾身發抖。我預感到明天將是我的歸期了,我將會離開青瓦酒館,離開我最後的主 人。陳獸醫不會放過我的,他一直都希望我死。如果讓我選擇自己的死法,我情願回到大煙 坡,在文醫生的墳頭孤獨地死去。但我不能逃跑,因為我不能違背主人的意志。趙李紅願意 讓我拍電影,希望大家都來看我的表演,我要是悄悄離開了,她一定又傷心又失望。再說了 ,我也沒有把握自己能順利走到大煙坡,我已沒有那麼充沛的體力了。去一次白樺林或者是 菜市場,回來後都會累得頭暈眼花,趴在窩裡半晌都起不來。既然死到臨頭了,我要更加珍 惜這短暫的時光了,我不能再貪戀爐火的溫暖了,我想跟花臉媽和小唱片都告個別。

  大家都為小花巾的出走而興奮著,我走出灶房時,沒人注意到我。我們這些動物就是這 樣,在人眼裡是可有可無的。有的時候我甚至羨慕老鼠,它們比我更自由,想去哪兒,就去 哪兒,不用寄養在主人門下。吃飽了就回洞睡覺,餓了就四處覓食。

  我先去小唱片家。她家大門緊閉,我撓了撓門,小唱片的瘸腿丈夫拄著拐過來了。他從 門fèng中瞧見是我,就罵了一句:"滾!"返身回屋了。他將要走到屋門口的時候,小唱片出 來了,她問瘸子:"誰在叫門?"瘸子說:"過路的野狗!準是在自己家挨了餓,上我們家 來討吃的。我把它攆走了,這狗東西!"小唱片就和瘸子一起回屋了。

  雖然沒有見到小唱片,但是能夠聽到她的聲音,我也就知足了。

  要離開小唱片的家門時,我猛然想起了十三歲。想起我和它在衛生院的倉庫里一起捉老 鼠的情景。我懷念它歪著腦袋看我時的調皮神態,懷念它耳朵上那花朵般的白斑。我想我明 天要是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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