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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頭子在屋外停了兩個夜晚。我記得第二個晚上,鎮長來了。他是接替李祥民來的新鎮 長。他不是金頂鎮人,大家都叫他"薛鎮長"。薛鎮長是來找小唱片的,他說他受了風寒, 在發燒,讓小唱片給他去打一針。瘸子點頭哈腰地對薛鎮長說:"讓她去讓她去!"小唱片 就跟著薛鎮長走了。他們走後不久,天落雨了,我拖著鎖鏈靠近棺材,因為棺材上方搭了一 個靈棚,淋不著我。長明燈一閃一閃的,在夜晚顯得格外亮。瘸子一會拄著拐站起來,一會 又坐下來。雨越下越大,他顯得心煩意亂的。他對我說:"你給老爺子掛孝,人家都說你是 我弟弟!我就是再瘸的話,也不至於要個狗弟弟吧?"他這一說,倒把我給點撥了,我想我 掛孝,人們不是把我當人看待了,就是把瘸子當狗看待了。瘸子一遍一遍地伸著脖子朝路上 張望,我知道他是著急小唱片還沒回來。夜深了,雨小了,小唱片不緊不慢地回來了。瘸子 一見她就罵:"誰他媽的半夜三更要打針?我看他是裝病!"小唱片說:"是你讓我去的啊 。"瘸子說:"他是鎮長,我他媽的敢不讓你去嗎?"小唱片說:"不過就是給他扎了一針 !"瘸子說:"是他給你扎了一針吧?"小唱片生氣了,說:"我又沒病,我扎什麼針?" 瘸子說:"他給你扎肉針!"小唱片笑了,說:"你倒會說俏皮話。"瘸子說:"我腿瘸, 腦子可不瘸。你這幾年動不動就說回縣城看你媽去,可有人說你去的是大煙坡,陪文醫生睡 覺去!文醫生算個什麼東西,一個膽小鬼!"瘸子說薛鎮長時,小唱片沒有惱,他罵文醫生 時,小唱片不高興了,她一甩手回屋了。瘸子坐在棺材旁喘著粗氣,大約他的氣沒處撒,他 用拐杖打我,把我又打回雨里。

  老頭子在他死後的第三天早晨被埋葬了。棺材被抬起的那一瞬間,院子裡哭聲一片。老 婆婆幾次撲上去,說她要跟他走,大家就把她拉開。我想她要真想和他走的話,鑽進棺材便 是了。我一直被拖著跟到了墓地。埋完老頭子,小唱片把我身上的鎖鏈和孝布都解了下來。 我跟著老老少少一群人回到鎮子。小唱片家已經準備了幾桌酒菜,大家聚在桌子旁,暢快地 吃喝著。我只是在院子裡轉了轉,就心灰意冷地回家了。我覺得那天的太陽出奇地灰暗,它 的光就像髒水一樣潑到我身上,讓我難受極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當我看到坐在葵花 下的梅主人時,羞怯得不敢靠前,我想她一定是嫌棄我了。梅主人叫我:"旋風,過來,沒 事的。"我這才湊到她面前,趴下去。她撫摩著我,淚水流了出來。

  從那以後,我絕不獨自出門。花臉媽有的時候來送信,會帶來一些消息。她說招待所要 擴建了,賣糧女人承包了糧店,金頂鎮開始架電話線了。花臉媽還說薛鎮長的老婆從城裡來 了,她描眉塗唇打胭脂,把好好的一張臉弄得花里胡哨的。花臉媽還說旺河對岸發現了金礦 ,將來這裡的人還可以採金子。人們一說到金子,就像愛酒的男人聞到了美酒的香味,像愛 美的女人看到了漂亮的花衣裳,格外的興奮,想必金子是好東西了。花臉媽每次送完信要走 時,都會問梅主人:"你要回上海過你的好日子去了吧?"梅主人就嘆一口氣,看上去很傷 心的樣子。所以,我認為上海是個壞地方,因為誰一提到它,梅主人就難過。

  有的時候陳獸醫也來。他一見了我就愛說:"十三歲呢?"這分明是在揭我的瘡疤。他 還愛去西屋看炕上的罐頭,一看就"嘖嘖"地叫。梅主人對他愛理不睬的,可他並不在意。 他愛打聽梅主人肚子裡孩子的爸爸是誰,梅主人從來不跟他說。他有的時候會說誰家的馬生 病了,誰家的羊走失了又找回來,誰家的狗被勒死吃肉了等等。總之,講的都是與牲畜有關 的事情。有時候梅主人厭煩他,就說:"陳獸醫,我困了,你走吧。"陳獸醫就說:"金頂 鎮的人只有我不嫌棄你,還想著來看看你,你還不領情!"梅主人就給我使眼色,我明白她 的意思,就"汪汪"大叫著撲向陳獸醫,他只好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那年秋天,梅主人又要生孩子了。同以往一樣,她在院子裡給我放了許多食物和水,把 門關上,把窗簾落下。我以為兩三天後梅主人肯定會打開房門叫我一聲"旋風",然而好幾 天過去了,梅主人還沒有出來。我趴在東窗的窗根下仔細地聽動靜。如果小孩子出生了,我 能聽見哭鬧聲,可是裡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覺得事情不妙,就到鎮招待所去找花臉媽。院 子的東側正在建新房子,院子堆滿了磚瓦和沙石。花臉媽在灶房裡炒菜,她見了我就說:" 有你主人的信呢,我這兩天忙,沒騰出空去送。"她說要找個布袋把信裝進去,拴在我脖子 上。她一定認為我能用布袋把梅主人繡的門帘捎來,就可以把信帶回去。我叼著她的褲腳, 一遍一遍地把她往灶房外拖。花臉媽說:"我忙著呢,得幹活掙錢吃飯。不像你,天天遊逛 也餓不死!"見她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急得直用爪子撓地。花臉媽炒完菜,我就撲到她身上 ,不停地哀叫,她說:"你要好吃的東西?"我搖搖頭。她又說:"你是和我鬧著玩?"我 還是搖搖頭。後來她一拍腦門問我:"是你主人出了事了?"我點了點頭。花臉媽連忙跟著 我走了。

  到了梅主人家,花臉媽先是拍門叫著"梅紅梅紅",見裡面沒人出來,她又打不開門, 就搬起一塊冬季時用來醃酸菜的石頭,砸碎了南窗。她從窗戶跳到屋裡,我也跟著從窗戶躥 進去。

  梅主人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她的身下有一個死去的孩子。褥子上全是血,血凝成一 片黑色。梅主人雖然睜著眼睛,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她死了。花臉媽哭著說:"你走得 也太叫人可憐了哇!"

  梅主人被葬在松樹林中。開始的幾天,我白天趴在葵花下,晚上就到主人的墳旁。我怕 她一個人寂寞。後來薛鎮長帶著人來封了房子,把雞全部抓走,把已經成熟了的葵花一朵一 朵地砍下來,院門緊閉之後,我徹底是無家可歸了。有一天傍晚,我正聽著墓地周圍的風聲 ,小唱片來了。她對我說:"旋風,你的主人死了,你不能老呆在墓地里,你會死的。"小 唱片用一根繩子拖著我,強行把我帶上去大煙坡的路。我知道,她是要把我送到文醫生那裡 。我是多麼不願意離開梅主人呀,一想到她坐在葵花下吃豆腐的情景,一想到風吹著她的大 耳環發出的叮噹聲,我就忍不住落淚。春水還會流,葵花也還會開,可梅主人卻不會回來了 。她過去的一些故事,我還是到了文醫生那裡聽小唱片講起才知道的。在我所有的主人中, 想起來最讓我心疼的就是梅主人了。我從大煙坡來到青瓦酒館後,還去尋過梅主人的墳,可 她的墳不見了。原來的那片松樹林,已經蓋起了許多座白房子,聽人說那裡是"度假村"了 。梅主人的墳是被埋在新房子下了,還是被遷到別處了,我一無所知。那個曾開滿了葵花的 院落,如今住著一戶養雞的夫婦,我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只見滿院子都是 雞,卻再也看不到一株葵花了。

  《越過雲層的晴朗》

  第七章 越過雲層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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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禿鷹飛了,風鈴響了。我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竟不知身在何方。只覺得眼前白花花的 一片,那是陽光呢,還是河水或者是白雲?是一聲又一聲風鈴的叫聲讓我明白,我這是在青 瓦酒館。那白花花的東西是飽含著陽光的空氣。我吃力地爬出窩,沿著長長的甬道朝灶房走 去。我走得暖洋洋的,感覺是陽光伸著無數毛茸茸的小手推著我走。

  灶房的門如常地開著,炒尖椒的氣味撲面而來,我聽見紅廚子一聲一聲地打著噴嚏。他 要是把鼻涕也打進鍋里,恐怕客人會把它當菜汁一樣吃了。

  白廚子正呼哧呼哧地在案板上揉麵團。他站的地方陽光最強,我進門時擋了一小塊陽光 ,白廚子那兒暗了一下,他馬上察覺了,他發現了我,立刻叫道:"瞧呀,我說它死不了吧 ?它這不是又緩過陽了麼?哼,睡了兩天兩夜,你們見過這麼會享福的狗嗎?它這是睡餓了 ,找食兒吃來了!"

  紅廚子把已炒好的尖椒"嚓--嚓--"地鏟入一個盤子中,然後將一瓢水"吱--" 地澆入鍋里,轉過身來看我。他蹲下身,撫摩著我的頭說:"來福,你真是命大,我還以為 你要死了呢!你這兩天不吃不喝,只是睡,誰搖晃你,你都不醒,你怎麼那麼大的覺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兩夜,只是覺得腦袋發沉。我回憶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 想告訴紅廚子我這兩天都幹了什麼,別看我呆在窩裡一動不動,可我的腦子卻歷經多年的寒 暑。我又跟著第一個主人走了一遍叢林,又跟小啞巴在一起說了許多的話。我還跟金髮他們 去了飛雪瀰漫的伐區,跟梅主人在月光的葵花下吃了豆腐。當然,我又不止一次聞到了文醫 生熬大煙時散發出的那股奇異的香氣。我不知該怎樣跟紅廚子講述我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 風雨雷電、樹木花糙、日月星辰、河流湖泊,我全都見到了。回憶使我覺得溫暖,也讓我傷 感。如果現在陳獸醫弄死我,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因為我熱愛的主人,在回憶中又一個 個地回到了我的身邊。

  大財的肩頭搭著白毛巾,進灶房取那盤炒好的尖椒。天已經涼了,可他卻汗流滿面的。 他見了我驚異地說:"這狗不是出來了麼?你們還說要喝狗肉湯呢,我看它是要喝人肉湯的 樣子!"大財端著尖椒走了,一定是客人等著享用呢。白廚子說:"這狗也夠怪的,能閉著 眼睡兩天!它要是能不吃不喝再睡半個月,還不得成神仙了?"

  紅廚子笑了,說:"我聽說過狐仙、黃仙和蛇仙,真沒聽說過狗仙!它要是成了狗仙, 咱青瓦酒館的生意就更好了!"紅廚子邊說邊給我弄吃的,他拿了一隻深口盤子,撕了幾塊 饅頭扔進去,然後舀了兩勺肉湯泡上。灶房裡總是存有肉湯,紅廚子叫?quot;高湯"。炒菜的 時候,他喜歡淋一些高湯在菜上,說是"借借味"。紅廚子把盤子擺在火爐旁,我湊過去小 心翼翼地舔起來。我不敢大聲地舔,怕白廚子說我是個"貪吃的貨",他不止一次這樣說我 。

  白廚子一邊揉面,一邊對紅廚子說:"這狗要是成了仙,拉的就不是屎了,是金幣!尿 的也不是尿了,是銀水!"他說到"金幣"和"銀水"的時候,聲調非常的高。紅廚子哈哈 大笑起來,他說:"那敢情好!到時我把這狗供起來,天天給它燒香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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