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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去大黑山走了幾天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女人清醒以後,晚上不和黃主人他們睡 在帳篷里,她說睡不慣那東西,感覺就像在墳里一樣。黃主人說,我們四個人在外面住,你 一個人睡在帳篷里,這還不行麼?李開珍還是不干,她非要和我在帳篷外呆著。這女人睡覺 很怪,不用躺,坐著就能睡。她也不用倚靠什麼東西,睡得一點也不搖晃。晚上有一個人陪 我,使我很溫暖。而我再看那個帳篷,它確實很像座墳。我是在叢林中才認識墳的,我們有 一次在山腳下看到一個圓圓的土堆,黃主人說這是墳,說是埋在深山裡的人,都是搞森林勘 察的,他們有時遭遇毒蛇、野獸或者是生了重病,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了。

  我記得我們到達大黑山時太陽快要落山了。大黑山房屋的影子遠遠看去就像一群野豬。 李開珍一回到那裡,見著她的人就會"哎喲"大叫一聲說:"你還活著?"我們把她送回家 。她的兩個孩子正在玩耍,兩個各抱了一隻雞,讓它們互相鬥。她男人坐在炕頭吸菸,一見 了李開珍,他就跳下地罵她:"別的采蘑菇的娘們兒都沒丟,你怎麼就丟了?你個大傻瓜! 你真是連狗都不如,狗還記得回家的路!"黃主人他們都愣了,誰也沒想到這男人會這樣對 待李開珍。

  我們在大黑山只住了一宿。那天晚上,黃主人他們在李開珍家受了冷落後,另找了一戶 人家住下。那天正趕上放電影,我見兩棵樹之間掛著一塊很大的白布,一些人影就在上面一 抖一抖地說話了。黃主人他們沒看電影,他們洗澡、刮鬍子、喝酒、補充給養。我呢,就在 大黑山四處閒逛,那裡家家都有狗,我對它們很友好,可它們對我卻不理不睬。我記得那天 晚上我在主人寄宿的人家的院子裡趴著,他家的狗很嫌棄我,老是沖我叫,我只好躲到門口 蹲著。夜深的時候,李開珍哭著來了,她喊醒了我的主人們,給他們跪下,說:"你們幫幫 我,跟我家老爺們說說,我是清白的!他非說你們能把我給送回來,是把我給睡了!他不讓 我上炕,把我踹下來了,我以後怎麼過呀?"黃主人很生氣,他對她說:"你男人疑心這麼 大,我看你別跟他過了!"小優嘟囔道:"你告訴你家老爺們,就是把你白給我們,我們也 不睡,也就他胃口好吧!"那晚,黃主人他們沒去李開珍家,她又哭著走了。我不知道她回 家之後,那男人會不會讓她上炕。不過,我能證明,我的主人們在叢林裡沒和她睡,是我和 她睡了,可我不會說人話,就像人不會說狗話一樣。

  6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以後又會來到大黑山。

  我們在大黑山又弄到一些吃的和用的東西。黃主人他們換上了秋衣,還各備了一套棉衣 。他們怕下雪前走不出叢林。白馬身上的負擔就更重了,我覺得它太可憐了。它的鐵掌都走 碎了,主人在大黑山又給它掛了個新掌。我看著那個叼著煙的瘦男人給它釘鐵掌時,真想咬 那人一口。我心疼白馬。我去灶房偷了一個窩頭,把它叼給白馬。它吃了,沖我甩了甩尾巴 ,我也跟它搖了搖尾巴。從大黑山回到叢林後,我和白馬就格外親密了。晚間我趴在它身邊 ,渴了時和它一起到河邊喝水。它知道我愛吃蟲子,一看到樹洞的蟲子爬進爬出的,它就歪 著頭召喚我。

  林地的落葉更加厚了。那樹沒了密密麻麻的葉子的覆蓋,山雀落在上面就看得格外明顯 了。不像夏天,雀兒落在樹上,你以為雀兒也是葉子。現在樹枝禿了,雀兒在上面就是雀兒 了。別看河流瘦了,魚卻多了。只要站在河流轉彎處,我就能看見一條條漂游的魚。我不捉 它們的時候,喜歡看它們漆黑的脊背和一甩一甩的尾巴。我和白馬只有高興了或者轟趕蚊子 時才擺尾巴,可魚卻時時刻刻地擺尾。我很奇怪它們那麼用尾巴,尾巴還沒碎,出水時沒見 有缺尾的魚。有些魚尾與燕子的翅膀很像。我不明白為什麼有翅膀的東西不能在水底生活, 而像我們這些長著尾巴的卻上不了天?這讓我琢磨不透。比如我,能在河裡鳧水,能在叢林 中跑,但不能像鳥一樣飛。魚呢,它要是光著身子上了岸,就得死了。我捉魚時喜歡捉那些 游得慢的,我覺得這樣的魚很懶,活該被我們吃掉。

  叢林下霜了。霜附在落葉上,白色的,很滑。不只是人愛栽跟斗,我和白馬也打趔趄。 霜就像手一樣拉著我們的腿。不過這霜只是清晨時有,太陽一出它就化了。很多蟲子死了, 它們掉在糙叢中,像一粒粒沙子。那種愛在花間飛的蝴蝶,它帶花紋的翅膀也丟了,只剩下 一個黑黑的大蟲子,半動不動的,也是要死的樣子。黃主人對我說,冬天一到,蛇和熊就睡 長覺了,它們可以不吃不喝地睡整整一個冬天。

  有天早晨,我們剛出發,一隻狍子跑了過來。小優舉槍要打,黃主人說狍子很呆,用不 著浪費子彈。幾個人飛快地跑到狍子周圍,各拿一根木棒,把它圈在中央。那狍子支棱著耳 朵,瞪圓亮晶晶的眼睛,竟然連跑都不跑,輕而易舉就被他們給捉住了!捉了它,小優說把 它宰了,讓白馬馱著,晚上烤狍子肉吃。可黃主人說白馬身上的東西夠多了,再加上一隻狍 子,還不得把它累趴了。黃主人說不如牽著它走。於是,這狍子就被拴上一條繩子,由小優 牽著走。它也真是傻,人怎麼擺弄怎麼是,乖乖地跟著。它長得比我高,毛髮看上去很澀, 因為那麼亮的陽光照在它身上,我卻沒看見一點亮光。小優牽著它,不時地拿話取笑它,說 它聞到了人味,本想來偷吃人帶的食物的,不曾想自己卻成了人的食物。那狍子溫馴極了, 它不知道死到臨頭了,中午時還跟我和白馬到溪邊喝水。它邊喝水邊看我和白馬,它的眼睛 濕漉漉的。

  我忘不了人是怎樣殺我們這些動物的。以前我只見過他們殺鳥,用槍,一瞄準,"叭- -"地一響,鳥就栽跟斗下來了。那時我覺得這是遊戲,很高興,還幫著主人去叼被打下來 的鳥。在走出叢林後,我又見過殺牛馬豬羊、雞鴨鵝狗,但沒有哪一次能比得上那次殺狍子 給我帶來的傷痛大,現在想起來,我依然很難過。

  那天我們很早就宿營了。主人們選擇背陰山坡支好了帳篷。那周圍是片白樺林,樹葉已 落得一片不存,光光的,那些張牙舞爪的樹杈看上去就像是人伸出去的一隻只手。

  在殺狍子前,主人們先爭論了一番,有人說要用刀捅脖子,有人說不如像勒狗一樣吊在 樹上勒死,還有人說不如讓它吃顆子彈。這狍子不知道人要拿它怎樣,還歡蹦亂跳地看著小 優劃拉柴火,它哪知道這柴火就要烤它的肉呢!

  它被拴在一棵樹下。我和白馬走近它,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它的臉頰,白馬則用尾巴拂掉 了附在它身上的蟲子。最後主人們決定用刀宰它,說是放了血的狍子肉鮮嫩。

  那是把白色的亮亮的尖刀。這刀的亮光和狍子眼睛裡的亮光一樣。以往主人用這刀削過 樺樹皮,剖過魚的肚膛,剜過野菜。現在小優和孫胖子卻舉著刀向狍子走來了。那邊的篝火 已經點起來了,火苗像鳥的翅膀一樣一扇一扇的。白馬被牽到帳篷背後,我則被吆喝到黃主 人那裡。黃主人坐在一塊石頭上脫鞋,一股臭氣從鞋裡跑出來,好像他把屎拉在鞋裡了。黃 主人對我說:"阿黃,我們殺的是狍子,不是你,你不要害怕。"

  我見孫胖子把狍子騎在身下,將它摁倒在地。狍子沒有反抗,大約以為人在和它戲耍吧 。接著,小優大叫一聲,把刀插進狍子的脖頸!我奔跑過去,見黑色的血一汪一汪地從狍子 身上涌了出來。孫胖子說小優:"你真行,一刀就結果了它!"說著,將拴在狍子身上的繩 子解了下來,狍子癱倒在地,拼命動著四蹄,突然,它站了起來,站得不直,歪斜著。它哆 嗦著,看著我,滿眼都是淚。它身上流下的黑血越來越多,一團一團的,像一片飛舞的烏雲 。我以為它會逃跑,至少跑上幾步,可是沒有,它就打著哆嗦站了一會,"噗--"地一聲 倒在地上了。它的臉和身子已經被血給弄髒了。小優說?quot;這傻狍子,倒能挺!"孫胖子說 :"這回它死透了,剝皮吧!"他們把狍子抬到水邊,剝了皮,剔下淨肉,用鐵絲穿成串, 放到火上。他們離開水邊後,立刻就有一群烏鴉飛了過去,享受著被人遺棄的那部分狍子肉 。

  天黑了,狍子肉烤好了,黃主人他們吃得高興極了。他們分給我一塊,我沒吃,跑到白 馬那裡。白馬貼了貼我的臉,我們並排站著聽烏鴉的叫聲,聽主人們的歡聲笑語,我想白馬 跟我一樣哀傷。

  從那天起,有一段時間,我情緒低沉,很蔫。黃主人了解我,他對小優說:"那天不該 讓阿黃看你殺狍子。"小優說:"我又沒殺它,它難過個屁!一條狗,能難過幾天!"小優 說得也對,當我又遇見一件高興的事情後,對他們的怨恨就煙消雲散了。

  一天傍晚,小優帶著我和白馬去河邊喝水,到了河邊,發現那裡也有個喝水的傢伙!它 沒有白馬高大,但比我和狍子要高,它的頭上長著漂亮的像樹杈一樣的角。它聽見響聲,回 頭朝我們望了望。它的眼睛是我見過的動物中最漂亮的,那麼的黑,那麼的亮,又那麼的溫 柔。它昂著頭站在那裡,就像開在叢林裡的一枝花。小優叫道:"鹿!鹿!鹿!"他沒有奔 向鹿,而是返身往回跑,我以為他去帳篷里取槍去了,白馬也這麼以為。我和白馬靠近它, 想讓它逃掉,可它不以為然地又垂下頭喝水去了。它喝得很悠閒,喝著喝著就要抬頭看一眼 我,再看一眼白馬。我想它沒有見過我們,好奇呢。不一會,小優帶著黃主人他們跑了過來 ,黃主人叫道:"它太美了!"劉紅兵也說:"我們終於見著野生的鹿了!"這鹿抬起頭望 瞭望人,動了動身子,接著喝水。它喝足了水,轉過身,看了一眼白馬,看了一眼我,又看 了一眼人,就蹦蹦跳跳地走了。它走路的樣子很有趣,像是走不穩的樣子。黃主人他們沒動 那鹿一下,這使我和白馬格外高興。鹿的出現,使我和主人又像從前一樣友好了。

  我們把樹走禿了,把糙走枯了,把花走落了,把蝴蝶走死了。我們也走來了一些東西, 像霜,像冷風。

  主人不喜歡霜和冷風,他們要穿上厚衣服。他們抱怨自己不像我和白馬,有那一身密密 實實的毛,什麼冷風也穿不透。我想他們要是真的變成了馬和狗,他們就不樂意了。而我呢 ,也不太想變成人。人太麻煩了!水要燒開了喝,魚要烤熟了吃,臉要天天洗,還得穿那一 件一件里嗦的衣服。更讓我害怕的是,人要天天說話,看著他們的嘴老是動著,我就口 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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