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妮浩和魯尼最後一次親吻了交庫托坎的額頭後,才讓我和瓦羅加提起那個白布口袋。我們在朝向陽山坡走去的時候,我感覺手中的交庫托坎是那麼那麼的輕,好像手裡托著一團雲。

  我們去的時候月亮還在天上,回來時卻下雨了。瓦羅加對我說,你告訴妮浩,以後再也不能給孩子起花朵的名字,世上的花朵哪有長命的呢?她不叫交庫托坎,馬蜂也許就不會蟄她!

  我那時滿懷憎恨,心想沒有馬糞包的壞舉動,妮浩不去救不該救的人,交庫托坎就不會死的。我沒有好氣地對瓦羅加說,交庫托坎這朵花是為你們氏族凋落的,如果你不留下馬糞包這種敗類,我們會很平安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了!

  我站在雨中哭了。瓦羅加把手伸向我,他的手是那麼的溫熱,他對我說,我明天就讓齊亞拉把馬糞包接到他們烏力楞,好吧?我不願意看到跟我在一起的女人流淚。瓦羅加把我攬入懷中,用手輕輕摩挲我的頭髮。

  然而沒等瓦羅加實施他的計劃,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

  交庫托坎死後的第二天,天晴了。一大早,我們就聽見柳莎的哭聲。我和瓦羅加以為馬糞包又在拿女兒出氣,就跑去勸阻。然而眼前的,情景卻令我們無比震驚,馬糞包面色青黃地躺在狍皮褥子上,他叉著腿,雖然穿著褲子,但褲帶沒系。他的褲襠已被血染得一片烏紫。在他身旁,放著幾個乾癟的馬糞包,看來他把它們擠破了,用那裡的絨絮給自己止血來著。

  馬糞包見了瓦羅加,咧開嘴吃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閃爍著寒光。他用嘶啞的聲音對瓦羅加說,不要那個東西真好,我覺得自己輕多了,心也不忙亂了。

  馬糞包在黎明時刻,用獵刀把自己閹割了。從此他跟拉吉米成了最好的朋友。妮浩和魯尼也不再認為他是不該救的人了。

  馬糞包事件之後,我們過著平和安寧的日子。我們依然在春秋時節下山,用獵品和鹿產品交換需要的東西。一九四八年的春天,妮浩又生了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是伊萬給起的,叫貝爾娜。妮浩剛生下孩子,伊萬就騎著馬來到我們營地。他的裝束改變了,穿上了軍裝。伊萬對我們說,達西送給他的地圖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上面不僅注有山巒河流的名字,日本關東軍建的一些軍事設施也標記在圖上。他們依靠地圖,找到了一個裝著坦克和彈藥的山洞,那裡還有兩名抵抗的日本士兵,他們並不知道日本天皇已宣布戰敗投降。

  那時人民解放軍已開始了對逃竄到山中土匪的大清剿,伊萬這次上山,主要告訴我們,說現在山中既有逃竄的國民黨兵,也有反共的土匪,一旦發現,一定不要放跑他們,要及時報告。

  伊萬那次還帶來了一個令我們震驚的消息,王錄和路德以漢jian的罪名,給抓起來了。如果罪名成立,他們有可能被處決。我們很不理解,魯尼表現得尤其激烈,他說王錄和路德又沒幫助日本人幹壞事,他們一個懂日語,一個懂地形,才會被日本人利用。如果說他們有罪的話,王錄的罪在他的舌頭,而路德的罪在他的腿上,要是懲治他們的話,割掉王錄的舌頭,砍斷路德的腿也就足夠了,何至於殺頭呢?瓦羅加說,也許我們看到的只是王錄和路德表面的東西,他們還為日本人做了什麼事,撈取了什麼好處,或許我們是蒙在鼓裡的。魯尼很不高興瓦羅加這樣揣摩王錄和路德,他說,要是這麼論漢jian的話,拉吉米也逃不掉!他不是留在東大營給吉田吹木庫蓮了麼!

  魯尼的話音剛落,久已不說話的依芙琳忽然張口說道:拉吉米給吉田吹木庫蓮,不是把日本吹得戰敗了麼?

  她的聲音聽上去幽幽的,好像一股從峽谷中刮過來的陰風。我們吃驚地看著她,她卻依然fèng著皮襪子,頭都不抬一下。

  雖然魯尼為王錄和路德的事與伊萬有些不愉快,但因為伊萬到來時,他剛得了女兒,他覺得伊萬還是給自己帶來了福音,就請他賜給孩子一個名字。伊萬想了想,說,就叫她貝爾娜吧。

  依芙琳又張口說話了:伊萬身邊留不住女人,他給女孩起的名字,一準得丟。她說話的時候仍然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計。

  伊萬嘆了一口氣,魯尼則打了一個寒戰。伊萬對魯尼說,這個名字不算數,你和妮浩給她另起一個吧。

  魯尼說,都起了名了,怎麼能一天不叫就廢了呢?就叫她貝爾娜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聲調是低沉的。

  伊萬隻呆了一天,就離開了。人們聚集在一起,跟伊萬道別,目送他騎馬下山。只有依芙琳,她彎著腰坐在營地旁的一棵小樹下,無動於衷地把玩著一把獵刀。待流水一樣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之後,依芙琳嘆了口氣,說,我們沒有鐵匠了,以後扎槍和冰釺斷了,砍刀和斧子鈍了,找誰打鐵去呢?

  依芙琳的話使我想起了我保存下來的“畫筆”——那些伊萬打鐵後遺留的赭紅的泥土。就在伊萬離開的那個日子,一個春光融融的午後,我獨自揣著幾支已經有些乾裂的顏料棒,走了幾里的路,在貝爾茨河極小的一條支流旁,找到一處白色的岩石,畫了一面印有火樣紋的神鼓和環繞著神鼓的七隻馴鹿仔。我把神鼓當作了月亮,而那七隻鹿仔就是環繞著它的北斗七星。那條河是沒有名字的,自從我在那裡留下畫後,我就在心底叫它溫都翁河。溫都翁,就是神鼓的意思。如今溫都翁河跟羅林斯基溝一樣,已經乾涸了。

  那是我留在岩石上的最令自己滿意的岩畫。因為溫都翁河是那麼的清澈,我赤著腳站在水中,對著那片白色的岩石畫畫的時候,感覺魚兒在輕輕吻著我的腳踝,它們一定沒見過水中豎著這樣兩條白色的石柱。有的魚調皮和好奇,它們會試探著啃我,當它們發現那不是石頭後,就一聳身遊走了。它們聳身的時候,水面會發出“啪——”的聲響,水波隨之綻放。我一直畫到太陽落山。當夕陽把白色的岩石和流水鍍上一層金光的時候,我已經為即將來臨的黑夜升起了一輪圓月和七顆星辰。

  在那段歲月,我相信照耀溫都翁河的是兩輪月亮,一輪在天上,由神托舉著;一輪在岩石上,由我的夢托舉著。

  當我在月亮升起後回到營地時,瓦羅加站在希楞柱外焦急地等待著我。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忽然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因為岩石上的圖景和現實的圖景都令我感動。我沒有告訴他自己去哪裡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和岩石之間的一個秘密。瓦羅加什麼也沒有問,他只是為我遞上一碗煮好的鹿奶茶。一個好男人,是不會追問女人的去處的。

  那個夜晚瓦羅加是那麼緊地擁抱著我,達吉亞娜溫柔的鼾聲像春風一樣迴蕩在希楞柱里。我和瓦羅加是那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魚與水的融合,花朵與雨露的融合,清風與鳥語的融合,月亮與銀河的融合。

  也就是在那個夜晚,瓦羅加給我低低吟唱了一支他自己編的歌,他唱的歌與妮浩唱的神歌不同,是那麼的溫暖。

  清晨的露珠濕眼睛

  正午的陽光曬脊樑

  黃昏的鹿鈴最清涼

  夜晚的小鳥要歸林

  當瓦羅加唱到最後一句“夜晚的小鳥要歸林”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脊樑。只這輕輕的一拍,卻使我的眼睛濕了。好在是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我的淚痕。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懷裡,就像一隻鳥偎在溫暖的巢穴里。

  傑芙琳娜自從流產後,再也沒有懷孕。她常常面色蒼黃地到妮浩那裡,跪在瑪魯神前,虔誠地祈禱著。這情景讓我想起瑪利亞年輕的時候,不是也常常到尼都薩滿那裡去乞求瑪魯神賜予她孩子嗎?不同的是,瑪利亞包著頭巾,而傑芙琳娜的頭上什麼也不戴,甚至連個髮夾都不別。她大約知道自己嘴上的缺陷,所以梳頭的時候,總是把髮絲綰向唇角不歪的一側,那團頭髮看上去就像上弦月旁的一朵濃雲,把她的不足給遮掩了,使她的整張臉顯得端莊了。瑪利亞大約也後悔自己當年不該讓傑芙琳娜失去懷著的孩子,一到給馴鹿鋸茸的時節,她看到鹿角滲出的鮮血,眼淚又會撲簌簌地落下來。

  一九五○年,也就是建國後的第二年,烏啟羅夫成立了供銷合作社。原來的漢族安達、那個叫許財發的人,領著他的兒子許榮達經營著合作社。合作社收購皮張、鹿茸等產品,然後提供給我們槍枝、子彈、鐵鍋、火柴、食鹽、布匹、糧食、菸酒糖茶等物品。

  這年的夏天,拉吉米在烏啟羅夫撿回一個女孩。

  那次他是和達西一起去烏啟羅夫的。他們在供銷合作社換完東西後,到一家小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吃過飯,要出發的時候,達西對拉吉米說,他還要去合作社一趟,讓許財發幫助他給傑芙琳娜弄點藥。拉吉米明白,達西是給傑芙琳娜討要治療不孕症的藥去了。拉吉米閒得無聊,就想出去溜達溜達。他出了門,經過客棧旁的馬廄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了小孩子“嘰咯嘰咯”的笑聲。拉吉米很納悶,心想店主人真粗心,小孩子爬到馬廄里都不知道,可別讓馬把孩子給踢著呀。拉吉米返身回屋對店主人說,你們家的小孩子爬到馬廄里了,你們不去看看?店主人笑道:我兒子都能幫著開店了,女兒也十四了,哪裡還會有小孩子?你聽錯了吧?拉吉米說,不會,那裡傳來的笑聲奶聲奶氣的呢。店主說:你一準聽錯了,我不用去看,這幾天來住店的人沒有一個是帶著小孩子的!他還跟拉吉米開玩笑,說是如果馬廄里真有小孩子,那孩子一定就是上帝了,他可以做天父,就不用開客棧這麼辛勞了!

  拉吉米堅持說他不會聽錯。店主說,好,我跟你去看,要是沒有小孩子,你就把身上的光板皮衣輸給我吧!拉吉米答應了。

  他們走進馬廄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小孩子躺在干糙上,一匹銀灰色的馬正伸著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小孩的臉,好像在給她洗臉。小孩子害癢,於是發出“嘰咯嘰咯”的笑聲。

  小孩用一床藍地白花的被包裹著,臉蛋粉嫩粉嫩的,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隻手已從襁褓中掙脫出來,她見有人望著她,就舞動著胳膊,越發起勁地笑著。拉吉米說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個孩子,她實在是太美麗可愛了。

  店主說,這孩子一定有缺陷,不然怎麼會被人丟在這裡?他們先是檢查了小孩的眼、耳、鼻、喉、舌、手,沒發現異常,就把襁褓打開,看看她缺不缺身子和腳。一看都正常。也就是在打開襁褓的時候,他們才看出她是個小女孩。

  店主叫了一聲:造孽呀!這麼機靈水靈的孩子怎麼就不要了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