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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終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終於結婚了。終於把所有人擋在門外,赤條條地爬上只屬於兩個人的雙人床了。張大民跪在床腳,像急等著跑百米,又像剛剛跑完了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兒像做夢一樣。李雲芳靠在床頭問:

  大民,你愛我嗎?

  我不愛你,我費這麼大勁幹嗎?

  兩個人扎紮實實地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場大雨。下第二場大雨的時候,大雜院的下水道讓一隻死貓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著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綿綿地濕乎乎地來到家門口。哇!女的尖叫了一聲,跳起來足有半尺。張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墜著三角褲衩,像一塊破抹布,聽到聲音連忙蹲下了。小院兒變成了游泳池,中間橫著一塊跳板,跳板旁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個洗臉盆和一顆腦袋。腦袋水淋淋的,沒有表情,仿佛脫離了身體而單獨漂在那個地方。只憑一聲叫喚,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給張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惡劣的印象。挑來挑去,八畝地的蘿蔔都挑遍了,就挑了個這!哇,不是味兒。

  三民牽著女友踏上跳板,像離船走向碼頭,更像離開碼頭登船。屋裡黑洞洞的。雨聲轟鳴,水勢悄悄上漲,小船就要在風雨飄搖中沉沒了。哇!張大民又聽到一聲尖叫。小姐剛上船就把接雨漏兒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來到雨中,一邊幫著舀水,一邊報告了一個沉重的消息。他說哥,我在家具店訂了一張雙人床,錢已經交了。空中一串兒炸雷滾過,張大民縮著脖子哆嗦了好幾下,就像雙人床正從天上轟轟隆隆地砸下來一樣。

  哥,幫我想想辦法,擺哪兒啊?

  不接著挑了?累了?

  怎麼挑也是剩下的,好賴就是她了。

  一驚一乍的,行麼?

  習慣了,還行。

  看著挺妖的。

  長的就那德行,其實不妖,挺懂事的。看電影老掉眼淚。我不跟她好,她就鑽汽車軲轆,挺懂感情的。這是緣分。反正雙人床已經買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換人了。

  買床急什麼,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開了,我也要灌暖壺。哥,你選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輛三輪兒把它拉回來,後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別雇三輪兒,貴著呢。我替你把床背回來,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運的事你別管。你就管擺,一家子數你會擺。你讓我擺哪兒我就擺哪兒。你不給我擺,你不管我,我就不結婚。

  廢話,擺茅房去,你去嗎?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兒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讓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讓住我住喜鵲窩,鳥窩不讓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媽鑽下水道找死貓就伴兒去!我……

  哥你沖我發火,你衝著大街嚷嚷什麼!

  我樂意!

  張大民跳到門口,在風雨中大喊大叫。他的無名火來勢洶洶,滿口胡說八道,三角褲衩朝膝蓋方向慢慢滑去,半個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邊了。

  明兒我睡茅房睡警察樓子,我樂意!

  屋裡咣當一聲,然後是——哇!小姐不長眼,也不長記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個接雨漏兒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後,張大民向鄰居解釋,他說的是氣話。他明白茅房是幹什麼用的,總而言之不是睡覺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罷了,用雙人床堵塞公眾的出口,不合適,也不道德。他怎麼可能住在那兒呢?

  母親搭腔說這是實話,他怕蛆。

  茅房問題解決了。雙人床問題擱在老地方,誰也沒有辦法。第三場大雨傾盆而下的時候,張大民半夜醒來,眼珠兒一轉,想出了一個辦法,打了個哈欠,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睡不著覺了。他摸到廚房喝水,沒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頭髮。閃電在雨夜中划過,頭髮下面是三民的臉,發呆,發綠,還有點兒發藍,像一顆剛剛摘下來的掛著絨兒的大冬瓜。張大民剛要發作,嗓子突然一堵,覺得再這樣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雙人床就要殺死他可憐的弟弟了。

  幹什麼呢你,不睡覺?

  不敢睡,一閉眼全是腿兒。

  什麼腿兒?女的?

  不是……是馬。一大群馬跑過來,撲棱撲棱的,全是馬腿兒。一閉眼沒別的,全是咖啡色的馬腿兒!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馬腿兒。

  什麼腿兒?

  床腿兒,數都數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沒病。

  張大民給三民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嘆氣,聽著風聲和雨聲,覺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讓一群長了蹄子的奔騰的雙人床給破壞了。

  我沒病,可是我很難受。

  你哪兒難受?

  我說不出來。

  得說出來,憋著不說就長瘤子了。

  就這兒……兩根眉毛中間,偏上一點兒,裂了一條fèng兒,很難受。昨天下午,我找我們領導談話,我找我們領導借房子,我……我找我們領導談借房子的事,我找我們領導……找我們領導……

  三民掉淚了,抽嗒了幾下。

  快說,別憋著!…

  領導對我很好,問我你排隊了嗎?我說我排隊了。他說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饅排著吧,如果中間沒有人加塞兒,到21世紀上半年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張著嘴請人往裡塞大糞,你自找的!

  ……我說我可以加個塞兒嗎?領導說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兒。我說小王怎麼就加塞兒了,來的比我晚,乾的沒我好?領導說……領導說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誰嗎?哥,我難受極了。

  三民又落淚了。

  我也難受。可是,讓咱媽現給你找一個長翅膀的爸爸,好像是來不及了。你當時就跪下來,認你們領導當乾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兒子,好像也來不及了。

  三民不吱聲了,狠狠地櫓了一把鼻涕。張大民挪到廚房門口,隔著水壩似的門檻朝外看了看,積水不多,離警戒線還早著呢。他把煙屁股丟在雨里,小火頭兒哧一下就不見了。

  三民,我有辦法了。

  你有什麼辦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訴你。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告訴你。這樣對你的心情有好處。你老想床腿兒凳子腿兒,鑽進牛角尖兒就出不來了。你應當鑽到別的地方試一試。下水道堵了一隻死貓,那是死貓,你一鑽說不定就鑽過去了。不是真鑽,是打個比方,說明一種態度。咱們這種人不能靠別的,靠別的也靠不上。只能靠東鑽鑽西鑽鑽,上鑽鑽下鑽鑽。本來沒有路也讓咱們鑽出一條路來了,本來沒有地方擱雙人床,使勁兒一鑽,擱雙人床的地方就鑽到了,三民,我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咱們家不是有雙層的單人床嗎?

  你的意思是……

  把兩張雙人床摞起來。

  ……摞起來?

  三民小聲笑著,自己問著自己,很興奮,搓了半天手。不過,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來是件很嚴峻的事,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他搖頭,嘆氣,抱緊兩條胳膊,好像剛剛被奔馳而來的床腿兒踩了肚子一樣。張大民也沉默了。他聞到了一股餿味兒。摞起來確實不是一個好主意。初想也還不錯,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來的雙人床不光搖搖欲墜,一關電燈它還沒完沒了地叫喚,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沒有教養,還下流!張大民直納悶,這麼不要臉的辦法是怎麼想出來的?他真想卯足了勁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了。

  三民,我這兒還有一個辦法。

  三民捂緊腦門兒,好像有點兒害怕。張大民給三民續了一支煙,自己也續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問自己,說好呢還是不說好呢?不說吧,好歹也算一個辦法,說了吧,還是一個不要臉的辦法!床沒地兒擺,身子沒地兒放,單單要張臉擱哪兒呢!豁出去了。

  摞著擺不合適,咱挨著擺!

  挨著擺?

  我們的床挨著你們的床。咱不摞著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們是新婚,你們在裡邊。我們在外邊。我們是老夫老妻了,臉皮有冰箱那麼厚了。我們把雙人床擺在你們的雙人床旁邊,不知你們的心裡怎麼想,反正我們是不在乎了。

  挨著擺不就成大通鋪了嗎?

  你這麼理解也不算錯。

  ……不挨著不行嗎?

  行不行,你聽我給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們的床,我的右手是你們的床,你看明白唆。裡屋只有這麼大,摞著擺可以,挨著擺塞不進去,只能擺在外屋。外屋也只有這麼大,右手擺在裡邊,左手擺在外邊,中間不挨著,你看怎麼樣,左手這裡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

  我們的床把門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嗎?

  夜雨茫茫,張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飛,代表著兩張不幸的雙人床,像兩隻飢餓的野獸的爪子。又一道閃電划過去,照亮了張大民的臉,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臉,是深綠色的。彼此恐懼地望著,至少在一瞬之間生了懷疑,懷疑對方也懷疑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麼東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禮很熱鬧。出了風頭兒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讀三載,考中了西北農大,喝完喜酒便要遠走高飛了,眾人給新人敬酒,也給五民敬酒,都捎帶著問一句,為什麼考農大呢?考農大也要考北京的農大,為什麼考西北的農大呢?五民含笑不語,咕冬咕冬地往嗓子裡灌酒,灌著灌著就出語驚人了。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回來了。畢了業我上內蒙,上新疆,我種苜蓿種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種青稞去!我找個寬敞地方住一輩子!我受夠了!螞蟻窩憋死我了。我爬出來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獎學金,你們別給我寄錢!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著。眾人也跟著笑,後來就不笑了。五民淚流滿面,舌頭髮硬,眼神兒完全不對了。眾人連忙打圓場,別喝啦別喝啦,再喝就該想媳婦啦!張大民把五民搡到沒人的地方,想給他幾下。五民腦袋一低,扎在張大民肚子上就失聲了。

  家裡缺錢花。你們別給我寄錢!

  你是親生的,不是媽在大街上撿的!

  把我的床拆下來。別讓媽睡箱子了,讓媽睡我的單人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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