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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笑著,黑臉皮的陳吉大聲地嚷道:

  “為什麼張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強那一餐換來了今天,他那一盤蛋炒飯硬是白白的犧牲啦!”

  離開飯廳,有人提議到花園裡去。秦同強率領全體男同學下樓去不知一切,林斌說他吃得飽飽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樓下客室里和我閒談。他說著他的埋頭苦寫了三年,連標點符號一共一千一百零一個字的長篇小說,笑稱自己是個“大笨才”。但他永遠不停手,不灰心,“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點也沒有白花掉。就像農夫鋤盡了雜草荊棘,翻鬆了土,現在可以播種了;又像他的筆本來是塊頑鐵,現在已經鍛鍊成形了。

  “我也想寫文章的,但我現在想起稿紙和筆就會頭疼。”我說老實話。

  他笑說那是學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經階段,這時候,制服心中的“畏難”和“懶惰”的唯一武器是:“硬著頭皮勇往直前。”不管寫得出寫不出,養成天天執筆的習慣。即使你呆對白紙三天三夜也還是不停手,是按時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關子便闖過去咧!”那時候,一切像順水行舟,“樂趣可大呀!”

  “我真該向你看齊振作了。”我說。

  “幾時呀?”

  “呃——靈感敲門的時候吧。”

  他搖頭說以他的經驗,除了足夠的休息,能助他寫起句子來不像“拗口令”般的彆扭外,如果不是寫了又寫,想了又想的向靈感敲門,靈感永遠不敲他的門。

  “我的生活經驗太缺乏了,尼采既無研究,羅素也沒有會過,沒瞧著巴黎的鐵塔,紐約的自由神,能有幾許才華可以賣弄呀!”我笑著說。

  “你不是真心話吧?”他的眸子熠熠發光,“一片好文章是表達一個人最內心的最真摯的聲音,是個人把本身對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經驗說出來;目的在協助全人類去愚昧,增智慧,同達真善美的境界。賣弄才華而沒有靈魂的作品像一個裝金塗銀的泥美人。炫耀才華也只同一個富翁炫耀他的財寶一樣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發疼,“我只有一張嘴,而你卻能夠表現再行為上。你,永遠是寬大的,和——和不同欺負你的人計較的。”

  “誰也不會欺負我,因為我不曾接受誰的欺負。我不曾犧牲什麼,也不曾忍耐什麼的這樣做。”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裡露著迷惑。

  “現在輪著我說一句話:偉大的文學是離不開哲學的。”我微笑著說。

  他歪著頭,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說:“是的,淨華,我想你是對的。”

  花園裡閃爍著五光十色的小電燈,大家把聖誕樹搬到園中去了。王眉貞來了,我們一同走出客廳來到迴廊上。外面可真冷,整個人好像也被凍縮了。林斌口念著張若白哪裡去了,邊步下石階沒入夜色朦朧的大花園中。王眉貞取來我的大衣,為我披在身上,我趁勢握住她的手,兩人並肩的倚在迴廊旁的欄杆上。

  她氣憤憤地便罵陳元珍,怪秦同強不該因為周心秀的緣故讓那“見鬼的丫頭”來。接著她壓低聲音告訴我什麼是陳元珍誣衊我們的“醜事”,那是說我們兩人鬧著“同性戀”。

  “見她的鬼!你說同性戀是怎麼一回鬼事?”她要緊牙根文。

  “誰知道呢?”我笑起來了。

  “看你還笑哩!”

  “不笑怎麼樣呢?哭?還是找面鑼來敲著請大家相信我們不鬧同性戀?”

  她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大約沒有比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會兒,好奇地問我陳元珍所說水越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嗎?”我問她。

  “有一部分是事實,不是嗎?”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誣衊我們的話有一部分是真實,你覺得怎麼樣呢?”

  “那完全是兩回事呀,你怎麼拿來相比了?”

  “人對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總是看做兩回事的!”

  “罷了!”她一聳肩。

  “罷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會那些無聊的事!”

  “你想水越會和你一樣的不介意嗎?”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創的榮辱,和他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這樣,我甚至不費心去想那些話是不是事實哩!”

  “如果是事實你也不在乎?”

  “為什麼我會在乎呢?”

  “偉大的愛!”她連忙改換了口氣,“我說,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我並沒有什麼‘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覺得世上壞人並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對的,凌淨華。”

  假山石旁鏗鏘有聲,張若白在那兒彈起吉他來了。這還是那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卻沒有現在般如泣如訴。半邊的月亮從雲中出來,有人熄了聖誕樹上的小電燈,園庭像籠罩在輕紗薄物里,吉他的聲調轉入低微,王眉貞的鼻子輕輕地收縮一下。

  兩個男同學從裡間走出來,經過我們身旁下來石階,一個說:

  “張若白的小提琴號,吉他也彈得不錯呀。”

  “為什麼晚上不奏幾曲小提琴呢?”另外一個問。

  “想想看,小提琴能製造出這麼romantic的氣氛嗎?”

  “眉貞。”我喚了一聲。

  她沒有答應,臉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貞!”

  “嗯?”她應了,像一下子受涼鼻子塞了一樣。

  “你冷嗎?”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強和張若白天天來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張若白正彈著這支曲子,我的表妹從房裡出來,斥罵我們不該打擾她。”

  說起王眉貞的身世是相當可憐的,三歲的時候沒有父親,四歲的時候母親也死去;三個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領,五歲的她隨著姨母到南方來。姨丈姨母愛她象掌上明珠,就因為她們太愛她,她成了他們獨生女兒的眼中針;常常背地裡冷諷熱嘲,使她幾乎沒有一日不偷流著眼淚。除去秦同強的死追的勁,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這樣快便接受了他的訂婚的提議。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完畢了,接下去的是《歸來吧,蘇蓮托》。我隨著王眉貞向假山口那邊看去,依稀記起在她姨母家裡,那或亮或暗的葡萄葉陰影中,或隱或現的露著張若白的含情脈脈的眼睛。也就是陪伴王眉貞的那兩個星期,我們有了天天見面的機會。王眉貞後來說張若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陪秦同強去看她,也許她是對的,但是,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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