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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耀聽到這,已經難過得眼眶微紅,抿緊嘴唇說不出話來,王錚嘆了口氣問:“你們真是好心,我想打聽一下,要是我們把先人的骨灰從這遷到那邊有墓碑的地方,可以嗎?”

  “可以啊,但價格差了好幾萬,太貴啦。而且你也沒問過你家先人,也許他住在這邊,很多朋友一起也高興啊。”

  王錚聽了點點頭,這是,那個帶路的人高興地說:“啊,找到了,就是這。”

  王錚和徐文耀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在靈塔的下面一層,看到一小格,花崗岩的石門上刻著一個男性的名字,上面有一張陳年的照片,還能清晰看出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模樣清秀,笑容可掬。

  徐文耀的臉一下就蒼白了,他有些踉蹌地走過去,把手裡的花放在那前面,花束太大,這裡根本放不下,管理員主動說:“我幫你們拿個花瓶來,放幾天,等花謝了再扔掉好了。”

  “謝謝啊。”王錚忙說。

  “謝什麼,這都好幾年了,頭一次有人來看他,是你們家親戚嗎?”

  “朋友。”王錚含糊地說。

  “嗯,那你們還真是有情義,特地從外地來看老朋友。我去拿花瓶,你們等等。”管理員嘮叨了幾句,轉身走了。

  王錚陪著徐文耀沉默地佇立著,不一會,管理員果真提著一隻大花瓶過來,王錚接過了,遞給他點小費,管理員笑逐顏開地接過離開。王錚轉身剛想把百合放進去,徐文耀卻一聲不吭地搶了過去,自己像跟誰慪氣一樣,把花一支一支插進瓶子裡。王錚嘆了口氣,悄悄地說:“別難過了,以後咱們常來就好。”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明明每年都給他家裡人匯錢,他們說,老師是犯了殺人罪,死了也不能進祖墳,我說沒關係,我給錢,我給他修墳。他們說,鄉下地要徵收,不如把人埋離家不遠的城裡,我也沒反對,我他媽的每年像個傻缺似的付給他們錢,指望著有人能掃墓,能給燒點紙錢,我哪裡想得到人都死了,別人還能對他這麼缺德……”

  他的聲音忍不住嗚咽起來,王錚無言地撫摸他的肩膀。

  “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這個人根本不是這樣的,至少不會死,也許現在活得也不好不賴,娶老婆生孩子,按部就班評職稱,過最普通的老百姓的日子。都是我,我把他的人生給毀了,我那時明明那麼喜歡他,你說,喜歡一個人,怎麼反倒能把人給毀了呢……”

  他哽噎著,斷斷續續將人生中最初的情感上的悸動和殘忍慢慢說了出來,他沒有放過自己,像被催逼著那樣,在老師的墓前,將最醜陋的,從來不敢展現給別人看部分挖出來放在陽光下。他不是在懺悔,因為他並不相信救贖,但就如王錚告訴過他的那樣,對找不到解決方式的問題,也許,徹底將問題展現出來,是唯一的,也是可行的,獲得答案的一個渠道。

  那個時候,曾經偏執而瘋狂的少年,滿眼只看到自己的愛,只受難於愛無法訴諸於口的折磨,他狠狠地絞碎了別人的生活,或者那些人的生活原本就註定要被絞碎,但無論如何,他終究是扳動了讓這一切朝前發展的扳手。於是他幾乎用了此後全部的力氣來承受從別人的悲劇那壓過來的苦難,他換著情人,沒法說愛,過著日子,卻像在過別人的生活。

  徐文耀不知所措,他顫抖著將自己最難以啟齒的秘密和盤托出,他心裡也沒底,也許會因此令王錚恐懼甚至遠離也不一定。這件事這麼多年來就像一個魔咒,他沒法靠自己的力量去掙脫,他可以跟人斗,跟社會規則斗,但他沒法跟一個魔咒斗,沒法跟自己內心的怯弱和驚怖斗。他不敢抬頭,他自暴自棄地想,如果這時候抬頭,王錚憤然離去,他一定會活不了,就在老師的墳前直接反抗不了那種活不下去的窒息。

  但如果真的只有那樣,也算一個結局,不是嗎?

  徐文耀慢慢地安定了,他抬起頭,看向王錚,閉了閉眼說:“小錚,這就是我幹過的事,只要我活著,就不能保證,這會是我乾的最後一件壞事,我這樣的人,永遠有可能做得更狠更絕,你,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則,你如果想改變主意……”

  他說不下去,剛剛那種豁出去的淡然忽然像露水一樣被蒸發了,他怕得要命,風和日麗中突然看到刺骨寒冷,他渴望緊緊抱住王錚,渴望撫摸他身上每一處毛孔,渴望跟他肌膚相貼,體溫互相滲透交纏,這麼深層炙熱的渴望,完全是一種從生理到心理的全方位反應,怎麼可能就這樣說如果?如果這個詞,連想都不能想,連嗅到一絲它的氣味,都要斷然拒絕。

  徐文耀不顧一切抱住了王錚,他抖得厲害,沒有說話,卻用了所有的力氣想把王錚勒死那樣將人緊緊箍在自己懷裡。王錚掙紮起來,徐文耀箍得更緊,王錚奮力甩了一個耳光過去,啪的一下,清脆聲響起,徐文耀被打得偏了頭。

  “這一耳光,是替這裡這位老兄打你的,”王錚說,“我相信,如果他能從地下爬起來,恐怕也會親自動手。”

  徐文耀紅了眼睛,低下頭一言不發。

  王錚嘆了口氣,將他抱入懷中,感覺他略微僵硬,立即怒道:“怎麼,只許你抱我,不許我抱你?不許動!”

  徐文耀乖乖地不動,靠在他肩膀上忽然就流淚了,他原本還想忍,但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出來,擋也擋不住,令他瞬間什麼也不想,只想嚎啕大哭,靠著王錚,他想說,這麼多年,其實有多艱難,難到舉步維艱。

  王錚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哄著說:“哭吧,哭完了,跟老師好好道歉。”

  “他不可能原諒我。”

  “他也許不會,畢竟你幹的事,超出了原諒的範疇。但你能祈求寬恕,不是向別人,而是向自己。”

  “你也不會原諒我的。”這一句帶著示弱的口吻。

  王錚好笑地說:“嗯,我也不會,不過你能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

  “你先答應不離開我。”

  王錚板正他的臉,從懷裡掏出紙巾替他擦了眼淚,拉著他,站起來給長眠地下的老師深深鞠躬,然後站直了身子,拍拍徐文耀的臉頰說:“回去吧?”

  “回哪?”

  “當然是回家。”王錚微微一笑,補充說,“我們兩個人的家。”

  ——正文完——

  第81章番外之全新的葬禮(一)

  為一個死人換個墳塋比為個活人換套公寓簡單,起碼一切手續都只需要在公墓管理處辦理就行,徐文耀交了錢,填了該填的表格,無論從掏錢的速度還是配合的態度都令在場幾個管理員格外高興,這份高興在徐文耀採納了對方意見,授權他們幫忙請道士在遷墳那天過來做法事超度時達到頂點。幾個管理員均滿臉紅光,笑眯了眼,乍然看過去,不像守公墓的,倒像商場專櫃的售貨員,用看冤大頭的眼光看著徐文耀他們,臨出門還客客氣氣把他們倆送了出去。

  送他們過來的計程車司機很講信用,坐在車裡抽菸等他們。王錚和徐文耀上了車,司機邊發動車子邊問:“你們進去的時間不長啊,我還以為得大半天呢。”

  “就是祭奠一下朋友而已,”王錚微笑著回他,“順便幫他換個好點的地方。”

  “遷墳啊,那得找人做場法事才好,我們這的風俗,不做法事超度下,怕地下的先人不高興啊。就我們現在的人來說,你幫個家,也得跟鄰居街坊打個招呼不是?對了,你們找著做法事的師傅沒?”

  “找了,委託了管理處的人幫忙辦。”

  “哎呀,你們上當了,公墓管理處那邊出了名的吃死人回扣,你們肯定要被宰一筆了。怎麼不找我啊,我幫你們聯繫寺廟裡的師傅,保准比他們便宜一大半……”

  王錚淡淡一笑,悄悄伸出手握住徐文耀的手說:“是嗎,可惜我們已經答應了那邊,不然倒真的可以麻煩你。”

  司機不無遺憾地說:“可不是嘛,你們倆個外地人來這邊很容易受騙的,我同你們講,我跟那個主持師傅可熟了,還在他門下掛名修行,哪,皈依證都可以拿給你們看,我們佛門弟子最講信用了,絕對不會坑你們……”

  徐文耀忽然說:“做法事請和尚來和請道士來有什麼區別?”

  “那區別可大了,佛門的師傅誦經才能超度亡靈,哪,地藏菩薩你知道吧,那可比閻王殿還高,而且頌一遍地藏經,能給先人增加功德,他往生的地方也能更好不是?”

  王錚聽這司機將佛道兩家揉在一塊信口開河,正覺得暗自好笑,卻聽徐文耀正色說:“有道理,煩你開去這邊最出名的寺院,我要請高僧大德為老師超度亡靈。”

  司機嚇了一跳,問:“那,那個請一般寺院的師傅就行了……”

  “不行,既然要和尚頌往生經,那高規格的和尚主持法會能跟一般山門僧眾比嗎?”徐文耀冷冷地說,“勞煩您開快點,我們現在趕過去,還能在晚禱之前跟大和尚談一談。”

  司機不再多話,倒真的依照他的吩咐,將車開到當地鬧市間一所千年古寺前,這所寺院氣勢恢宏,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徐文耀下車付了錢,帶著王錚進去,一找就找上了法事聯繫處的負責人。他說了自己的意向,對方自然欣然答應,翻出黃曆算了算,正好七天後有好日子,且主持法事的大和尚也得空,便約好了那天前去公墓遷墳誦經。隨後,他又掏出電話,打給公墓管理處,將原定的法事取消,只收回付出的一半費用。對方白白得了錢,也不好糾纏,雖然不知道徐文耀什麼來頭,但看他財大氣粗,也知道得罪不起,於是便欣然給予配合。

  “我想過了,我欠他的沒辦法還,只好做一場大法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但不是沒有人惦記著,我,”徐文耀的聲音頹喪,啞聲說,“我希望這麼做,能真的減輕我一點罪孽。”

  王錚嘆了口氣,揉揉太陽穴說:“行,你看著辦吧。”

  徐文耀當下打電話讓司機過來接他們,又命在G市的助手放下手頭工作,帶公關部幾個人過來,操辦這場法會。他一片私心要替枉死的人討回點面子,甚至要手下將老師以前的親戚同事都請來充場面。

  等著辦法會這幾天,徐文耀也不回G市,整天在賓館抽菸發呆,常常凝望著一個地方,但神思卻不知飄向何處。老師是他心底今年不能痊癒的一道傷口,這麼多年來所積攢的勇氣,在觸及這個問題的瞬間忽然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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