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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我氣得臉色發青,哆哆嗦嗦指著我說:“你,你,幸虧我兒子死得早,不然,不然他要娶你,我第一個不答應……”

  “幸虧冬冬死得早,不然,他才是最難過的。”我說,“您大概不知道,他對您和對母親,都有藝術家那種狂熱的愛和崇拜。這種事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覺得扛不住。”

  孟叔叔啞然無語。我扶起孟阿姨柔聲說:“到飯點了,咱們出去吃,點你喜歡的江南菜好不好?”

  孟阿姨沒說話,只是一個勁擦眼淚,我摟著她,慢慢哄著出了門,我們都沒有回頭看孟叔叔。在我身後那間大房子裡,有個女人等待他的丈夫花費了比一生還要漫長的時光,但凡事終究有個頭,感謝上帝,她再也不用等下去了。

  第57章

  我們在孟阿姨喜歡的餐廳里吃她愛吃的江南菜,那裡的仿古家私和雕花屏風,低垂的竹簾和水牆那傳來的潺潺聲音,我們的情緒都莫名安靜了許多,甚至我們都有些精神恍惚,不約而同陷入對往事的懷想中。

  但我沒有懷想多久,手機就響了,是傅一睿打來的,我接聽了說:“餵。”

  “吃飯了嗎?”

  “在吃,跟我阿姨一起。”

  “吃什麼了?別省錢。”他說,“給你阿姨點點好吃的,回來我報銷。”

  我說:“真的?有你這話,我就點魚翅漱口了啊。”

  他硬邦邦地說:“不准吃這種不環保的東西。”

  我調侃他:“那來點阿拉斯加蟹?”

  “別被人騙了,阿拉斯加離這遠著呢,”他冷靜地反駁我,“真想吃就點大閘蟹好了,至少產地在中國。”

  我哈哈低笑,扶著額頭說:“傅一睿,你真是沒幽默感啊。”

  “你有幽默過嗎?”他一本正經地反問。

  “不管是否幽默,你都要給面子配合一下嘛,這才是有風度的紳士該做的不是?”

  “有風度的紳士是什麼?那玩意能吃嗎?”

  “去。”我果斷打斷他,“我掛了啊,阿姨在呢。”

  他語調中染上笑意,低聲說:“早點回來,我想你。”

  “嗯。”我笑了,掐斷了電話。

  孟阿姨坐我對面,安靜地看著我:“那個男孩好嗎?”

  “嗯?”

  “跟你現在一塊那個,他好嗎?”

  我略一沉吟,說:“他是個很嚴謹的人,可能缺乏活潑和激情,但不乏穩健寬厚,而且理解力也不錯,總之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還行。”

  “只是還行?”她笑了,低聲說,“我以為是非常好,就像很多年前你告訴我的那樣,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好年輕,小冬也好年輕,你們倆手牽著手站在我面前,小冬說媽媽你要是不同意我們的事我就帶冉冉離開,你卻說阿姨你們倆的關係都是你主動,不關小冬的事。”

  我一下沉默了。

  “對不起,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惹你討厭,更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她沙啞著聲音說,“我只是,只是突然間想起我自己,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過相信那種東西的時候,在瞬間決定一輩子……”

  “現在後悔嗎?”

  “後悔嗎?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前方,她的眼睛因為哭過而格外清澈,坦白說,這個年齡還保持如此清澈的目光,她依然動人。

  我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回我一笑,反過來握住我的手,輕聲說:“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幸福。”

  “我儘量。”

  我們正說著,孟阿姨的電話響了,她低頭看了看,對我說:“是老湯,哦,就是湯醫生。”

  我微微聳肩,示意她接電話,她接通了,低聲說:“喂,老湯啊,嗯,東西都收拾好了,沒什麼好幫的,謝謝你,嗯,我沒事。什麼時候?後天嗎?好,我有時間,我到時候過去。”

  她掛斷電話對我說:“老湯給我介紹了一個專打離婚官司的律師,那個人說,我勝訴的機率很大。”

  我點頭,沖她鼓勵一笑。

  “其實老孟一直不知道,我自己有存了筆錢,每個月從他給的生活費中省出來,這麼多年,這筆錢其實不少。當初環境不好時,我也是從牙fèng里省的,那時候他的事業剛開始,壓力各方面很大,冬冬又小,一個家吃飯穿衣樣樣都要錢。我總是很擔心,怕萬一出點什麼事,家裡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所以我瞞著他,一丁點一丁點地攢。”她自嘲一笑,“只是那些苦日子他都忘記了,我嫁給他二十幾年,也就是後面十年過得好點,前面的十幾年還不是要自己洗衣服做飯?唉。”

  “我記得那時候,你要是煮香菇雞湯一定會讓孟冬喊我過去吃,我們倆一人一隻雞腿就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她臉上浮現回憶往事的隱約微笑,點頭說:“不是每天都吃得起雞的,可你跟冬冬都在長身體,都要營養,我就從那省下來的錢中拿一點給你們加餐。”

  我眼眶熱了,啞聲說:“怪不得你自己從來不吃。”

  “應該的啊,媽媽哪有跟孩子們爭吃東西的道理?”她笑了笑,語調淒涼地說,“一隻雞分成好幾份,胸脯肉剔下來給全家人炒菜吃,骨架子並雞腿給你們煮湯,內臟和爪子鹵一下又是一碟小菜。你阿姨我,不是生來就只會穿這種真絲裙子,只會指揮阿蔡做事的。”

  “阿姨……”我哽咽說,“您一直做得很好,我記得的,孟冬在天上也會記得。”

  “可是老孟不記得了。”她眼眶含淚,“他失憶得很嚴重。”

  “是的,這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控制範圍,”我說,“沒辦法的,只好隨他去了。”

  “嗯。”她問我,“我還能過得好嗎?”

  我一愣。

  “沒事,別說漂亮話誆我,”她輕聲說,“過不好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了。”

  我握緊她的手說:“誰也不能打包票說你一定會更好,但我想,再糟糕,也不會糟糕過現在是不是?”

  孟阿姨看了我良久,點了點頭。

  吃完飯後,我將她送去新租的房子那,蔡嬸已經在等她了。我目送她走進那個小區,那是一片外觀上看很安全的普通居民住宅樓群,門口還有輪崗的兩個保安。我沒有進去,而是轉身沿著馬路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夜晚的空氣似乎比白天要清新,但馬路上車輛仍然川流不息。我走得不快,因為我在不停地思考,一開始是想如何才能幫助孟阿姨有效地從婚姻的泥沼中擺脫出來;但慢慢的,有些東西無聲無息地流入情緒中,我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我想起孟冬,想起我的青蔥歲月,孟阿姨說得沒錯,我曾經如此堅決果敢地要過一個男人,那種感情一生之中只會有一次,一次就足以燒毀你體內所有的激情。

  也許燒得太猛烈了,所以它註定無法長久,註定只能成為回憶。可能回憶它也沒太大意義,但對一個成年人來說,總有那樣的時刻,你對自己的過往滿懷悲傷,不能自抑。

  我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我想我不是在哀悼孟冬,我是在哀悼我的過往,哀悼自己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遺憾,就如孟阿姨那樣一刻不停地流淚,我想我們儘管毫不相同,但去在這個點上殊途同歸,我們都必須獨自一人,為自己的過往服喪。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發現自己已經走到自家小區的大門口時,我用了整整一包紙巾安靜地拭去臉上的淚水,整理我臉上的妝容。等我走到路燈下,我已恢復往日的張旭冉,我輕巧地進了大門,穿過小區花園的小徑,走到樓道那,剛剛想按對講機讓傅一睿開門,但又覺得沒必要。我掏出鑰匙開了樓道的門,走進電梯按了我所在的樓層。到了家門口時,我用我的鑰匙開了門,卻在開門的瞬間聽見傅一睿疾言厲色用英文說:“我說了你打錯了就是打錯了,這沒有你要找的人,我再重複一遍,這沒有你要找的人女士,你再撥電話來騷擾,別怪我不講禮貌出言不遜了,對,我們中國男人不講究紳士風度,你管得著嗎?”

  他啪的一下掛了電話,轉頭發現我,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說:“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剛回來,聽見某人在發飆。”我笑了,彎腰換著鞋子問,“誰啊,連我們傅主任這麼好的脾氣都給惹毛了。”

  “國際長途,說打錯了那女的還沒完沒了地糾纏,真是煩。”他放下電話,過來接過我的手提包,環抱住我親吻了一下說:“今晚吃得好嗎?”

  “好。”我笑嘻嘻地說,“謹尊諭旨,花了好幾百,喏,給錢報銷吧。”

  “小財迷。”他嘲笑了我一聲,摟著我往裡面邊走邊說,“放心吧,往後我每個月給你一筆專項資金,專門給你社交用好不好?”

  我愣了愣,說:“嘿,鐵公雞突然自己掉毛了,稀奇哈。”

  “我對你難道吝嗇過?”

  我白了他一眼說:“這不是開玩笑嗎?”

  “抱歉,”他幫我脫下外套,掛到房間的衣架上,回來說,“你的玩笑我從來沒覺得好笑過。”

  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走到我跟前,抱著手臂低頭看我的眼,問:“張旭冉女士,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

  “熱戀中的男女,分別一段時間後再見,不應該有親熱表現嗎?”他冷聲說。

  “啊?”我驚奇地反問,“我們歲數都不小了,那些小年輕玩的……”

  “誰說那是小年輕玩的,”他彎腰貼近我的嘴唇,纏綿悱惻地舔吻了好一會才說,“我認為我們做得遠遠不夠,以後要將這一條列入家規。”

  “嗯?”我被他吻得迷迷糊糊。

  “早上要親,出門要親,回來要親,當然床上更加要親。”他帶著笑意,又低頭吻住了我。

  我勉強抬頭讓他親了會,但心裡湧上一陣煩躁,微微側過臉避開他的唇,躲閃著他的眼神說:“那什麼,我累了,要不我先去洗澡等下早點睡?”

  傅一睿微眯著眼看了我一會,隨即直起腰,淡淡地說:“行,那你去吧。”

  我點頭,起身進臥室拿了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擰開龍頭沖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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