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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忙點頭說:“我會的。”

  “我出去給我老婆和兒子買點東西,你慢慢坐。”他說完了,又沖我笑了笑,拿了東西走出病房。

  我目送他離開,對李少君笑著說:“你知足吧,我要病了,想有個爸爸來照顧還不能呢。”

  李少君抿緊嘴唇,沉默了一會,才說:“其實像以前那樣不怎麼來往多好,我死了他也不會太難過,現在我病了,老爺子突然像膨脹出父愛一樣找了來,真麻煩。”

  我笑著替她整理了下頭髮說:“但我覺得你這件事做得對,跟癌症打仗,只靠一個人不夠,要有家人支持著的。”

  李少君撇嘴說:“哪裡是我想告訴他,是他往我住的地方打電話打不通,後來又拜託他在這邊的熟人,硬是找到醫院來的。”她頗為委屈地說,“老頭見了面什麼也沒說,先給了老娘一巴掌,真是氣死我了。”

  我愣住,重複了一遍問:“真的打了一巴掌?”

  “是啊,”李少君比劃著名自己的臉頰,“就這,啪的一下,要不是邊上有人攔著,他還想給我多兩下呢。你說這算怎麼回事啊,從小他就沒多管過我,現在倒埋怨我不告訴他住院的事,靠,得這種病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我還非得到處宣揚啊?說了還不是讓我那個後媽看笑話,媽的,一想起那個女人不定怎麼幸災樂禍我就火。”

  我想了想說:“他是擔心你。”

  “突然就擔心了?哈,”李少君怪笑一聲,“拜託,我消化這個也要個過程。”

  “他一直沒怎麼搭理你?”

  “可不是,連給錢的次數都有限,”李少君輕描淡寫地說,“他後來娶的老婆挺厲害的,管得嚴,那女人天生地愛好攢錢,我也懶得跟她生氣,一能夠獨立生活就趕緊搬出來。”

  “受了不少苦?”

  “也還行吧,年輕時欲望也少,想要的東西簡單,搞到手不是什麼難事。”她笑了笑,“我把自己照顧得好的。”

  “真厲害,”我由衷地讚嘆。

  “哎我說,你幫我個忙吧。”她熱切地說,“帶我去個地方,悄悄的,費不了你多大工夫,趁著中午你午休,我們去個地方好嗎?”

  “你現在不能出去。”我搖頭。

  “不是有你看著嗎?”她說,“我知道自己身體,沒事的。”

  “不行。”

  “旭冉,”她換了種口氣問,“你有沒有那種在臨死之前想再看一眼的東西?”

  我愣住了,乾澀地說:“你離臨死還早著。”

  “我要動手術了,”她笑著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這些天躺床上一直想,我這輩子吃喝玩樂的也不算虧,就是有個地方,我很想很想再去看一眼,不看的話就算死了也不安心,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我看著她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把自己的事都安排好了,我的存款加上保險付醫藥費大概沒錯,現在住的小套間是我供的,賣出去還掉銀行貸款也能回本,葬禮我就要最省錢的那種,墓地都不需要,骨灰什麼的到時候我爸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我的東西都留給你,衣服首飾也有花不少錢買的,你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扔了,我一點意見也沒有……”

  “別說了。”

  “不是,要說的,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會給任何添麻煩,活著的時候不會,死了也不會,我現在就只剩下一個願望,再去看看那個地方一眼。你陪我好不好?不遠的,我一個人完成不了……”

  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內里有期盼,有熱切的生氣,有非此不可的執拗,我無法在這樣的眼睛面前說不,我也是個普通人,我愛李少君,我不能想像如果她真的在手術台上捱不過去,我日後會為今天拒絕她而痛苦不已。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哽咽。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太好了。”她重複著說。

  作者有話要說:快過年總是事多,抽空更,請見諒。

  第46章

  五十

  我們去的地方叫張家圍,離醫院不遠,打車只需要十五分鐘。地名昭示著這裡曾經住過某個張姓家族,它實際上就是一條幽靜小巷,夾在高樓林立的繁華馬路之間,一路猶如過過關一般曲折蜿蜒,如果不是李少君指著路,我恐怕即使在這座城市住幾十年都未必有機會來這個地方。

  李少君帶著絨線帽掩蓋她因為做化療而變得稀疏的頭髮,她的臉色在太陽下顯得蒼白宛若透明,穿在開襟羊毛衫底下的骨頭仿佛隨時要刺破血肉衣服凸現出來一般。但是她臉上帶著亢奮的笑容,兩眼晶亮,宛若一朵美麗的花綻放到極致,從花蕊到花瓣都透著萎靡的氣息。她還能慢慢走動,上車下車也在拒絕我攙扶,但我知道她沒多少力氣了,走兩步要歇息,動作稍微大點她會喘息。

  我們最終停在張家圍的一處兩層民宅,很普通,屬於城市建築尚未狠抓時代的產物。但蔓延出的陽台種了一棵茂盛的三角梅,枝幹粗大,花團錦簇,紫紅色的花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從枝葉間隙中我看見那裡晾著衣服,有男人的、女人的,還有小孩的,看來是住了一家子。我疑惑地看向李少君,卻發現她雙目含淚,用一種近乎痴迷的目光盯著那個陽台,嘴唇微張,鼻翼扇動,似乎在大口大口艱難地呼吸。

  她拼了命要來再看一眼的,原來是這裡。

  想來這個地方一定承載了她許多不同尋常的記憶,美麗的,憂傷的,可能還有殘忍的,不堪回憶的,但在一個罹患絕症的女人面前,這些忽然間都成了證明她曾經活過的證據,那麼鮮活的健康的活著,那麼肆意而狂放地伸展著自己的美。

  我忽然不想問她為什麼要來這裡了,我想我所能做的,說到底不過是陪著她靜靜佇立,然後在她站不住的時候攙扶她一把。

  有些回憶是私人化的,我尊重她。

  就在此時,一樓的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大概三十歲左右,身材高大,長相普通,穿著也與相貌一樣毫不出奇。他原本低頭往前走,但李少君一見他便大驚失色,本能地想躲我身後去,我沒料到她突然拽我,差點沒站穩,往後踉蹌了一下,還失聲哎呦了一聲。

  就這一聲,令那個男人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他見到李少君,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隨即換上欣喜莫名的,大踏步朝我們小跑過來,嘴裡喊:“李少君!”

  李少君尖叫說:“我不是李少君你認錯人了……”

  那個男人腳長手長,幾步就到我們跟前,他一把將躲我背後的李少君拽出來,抓住她的手說:“認錯個屁,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進去?見外了啊,這都多久沒見面了,好容易見一回你裝不認識我,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啊,你,”他這時疑惑地停了下來,打量李少君的模樣,遲疑著問:“你怎麼瘦了這麼多?減肥嗎?你夠漂亮了減肥幹嘛啊,看你這個鬼樣子,臉色也很差啊,你沒事吧?”

  李少君抖了抖嘴唇,抿緊唇線沒說話,我看她臉色不好,忙說:“你放手,你弄疼她了。”

  那男的趕緊鬆了手,抱歉地說:“對不起啊,我就這麼個粗人,疼嗎啊?哥給你道歉。”

  李少君狠狠抽回自己的手,吸吸鼻子,眼一瞪,張嘴罵說:“余朝方,不是你的手你沒感覺是不是,拽什麼拽,不知道自己力氣像頭牛啊?”

  那男人被她罵了卻嘿嘿地笑,說:“你罵我就對了,你剛裝不認識我,我還真渾身不舒坦。”

  李少君揚起巴掌說:“要不再讓你舒坦舒坦?”

  男人嬉皮笑臉討饒說:“不敢了姑奶奶。”

  她微微喘了喘氣對我說:“算了,興致都讓這人給攪黃了,咱們回吧。”

  我點點頭,過去攙扶她胳膊,李少君對那男人說:“余朝方,我先走了,改天有空再約你啊,哦對了,那什麼,祝你家庭幸福啊。”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這句,我暗暗搖頭,卻也不想多說什麼,扶著她慢慢往回走,那男人呆了十秒鐘,忽然拔腿追了上來,攔住我們說:“先等會,你給我說清楚了,什麼叫祝我家庭幸福?”

  李少君挑起眉毛說:“這怎麼啦?我不能說句祝福的話?難不成你真喜歡被人啐才舒坦?”

  余朝方皺眉說:“你沒頭沒尾的給我上這句人話我聽得滲得慌。”

  “呸,你愛怎麼理解干我屁事?閃開,別擋道!”

  余朝方搖頭:“你看起來怪怪的,李少君,你到底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了?你,你碰見東子了?”

  “你讓不讓開啊你,怎麼這麼討厭呢……”李少君勃然大怒,尖聲罵起來,但她身體畢竟大不如前,罵了兩句就上氣不接下氣,我不得不半抱著她給她順氣。

  但我發現她的身子在慢慢往下墜,我一個人根本撐不住她的重量,余朝方還在嘮叨什麼是不是那位東子又動手啊你別怕我去收拾他之類,我急得朝他大吼:“甭廢話了,沒看人都站不住了嗎?趕緊過來搭把手!”

  余朝方愣住,隨即立即過來從背後攙扶住李少君,他急得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問:“她這是怎麼啦啊?怎麼好好的人突然軟掉似的?她到底怎麼啦?”

  我瞪了他一眼罵:“沒見過重病患嗎?給我攙扶住,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甭叫了,我有車,我開車快,趕緊送醫院吧。”余朝方一把將李少君打橫抱起,小跑著向外跑去。

  這男人看著長得五官平平,但開車技術卻不是蓋的,至少我沒看過有誰能如此靈活地在都市中穿梭自如。李少君抱到車上時已經兩眼翻白,心跳暫緩了。幸虧醫院離得不遠,我在車上給李少君不斷做心肺復甦,總算撐到那,待我招呼同事將李少君送進去急救時,衣角忽然被一個人拉住。

  我一回頭,卻見那位余朝方眼神焦急地看著我,惶惶然地問:“那誰,李少君她,她會沒事吧?”

  我拍開他的手說:“我希望她沒事,至少不是因為下午去你們那有事。”

  說完我跟著進了急救室,動手參與急救工作,不一會腫瘤科的大夫也來了,大家齊心協力,總算暫時讓她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錯在我,我不該將病人帶出去,這是違反醫院規定的事。我被李少君的主治大夫狠狠罵了一頓,一句也不敢回嘴。原本這幾天轉院做手術的事也擱淺了,必須得等她病情穩定了再說。而且期間李少君還得做多個痛苦之極的檢查,無形中也是多受罪。這都是因為我一時心軟犯了原則性錯誤所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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