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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若是換作十四五歲的晉康郡主,薛渾的溫潤如玉,也許還是可以打動她的。可惜太遲了,她見識過太徹底的儒雅和太徹底的放蕩,薛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獄,只是濁世中的一個尋常人,他不足以救贖和修補她。所以薛渾想納她為妾時,她總是拒絕,她晚上還是要回到節度使司去,她丟不下那尊貴的公主,亦如她丟不下這卑賤的阿瑟。

  她已經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幾個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渾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於戰亂的孤兒,是夫君喜新厭舊的棄婦,她在這些故事裡自憐憐人,扮演這些角色如魚得水忘乎所以。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糙一樣,從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進節度使司,攀爬進張克禮的耳朵。駙馬都尉張克禮帶著義武軍的牙將闖入薛渾家時,她正在跳舞,薛渾痴傻地抱著琵琶,現在他面上的神情,與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樣了。

  已經變為襄陽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渾一笑,道:“接著彈呀!”薛渾望著張克禮的腰刀,抖成了秋風中的落葉。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靜席捲了她,無妨,這寂靜便是她的來處。她含著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邊舞邊將衣衫脫下,展示出她軟玉一般的身軀。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環,又有什麼關係,她閉上雙目,鋪天蓋地都充盈著那濃郁的檀香。前塵若夢,苦海無邊,她看不到蓬萊,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於冥川波濤之上,這便是她領悟的空不異色。

  羞憤欲死的張克禮將公主的恣縱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渾等與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癘之地。薛渾貧病死於崖州時,都未曾想明白,那雲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為舞姬,與他歌舞共枕了數個年頭。鎖骨菩薩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而她卻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羅蒂、是羅伽,所過之處,慾海橫流,寸糙不生。

  數年後,詩人張祜作《玉環琵琶》詩傳世:

  “宮樓一曲琵琶聲,滿眼雲山是去程。回顧段師非汝意,玉環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藤萍

  黃隼是一個賊。

  他今年十七,卻已是個老賊,這世上但凡有錢的地兒,他幾乎都摸過。

  今夜他要偷的,是一間小廟。

  月照山川,星滿蒼穹,夜深人靜之時,黃隼的手慢慢探向小廟廟柱上掛著的那個香火罐子。

  突然間,後院傳來了“嗒”的一聲微響,黃隼的手指立刻靜止了下來——有人。

  他上了屋樑,利落地藏好,就在後院發出微響的時候,殿門外突然也傳來了聲音。

  “吱呀”一聲殿門大開,一個淡藍衣裳的少婦被一個粗獷漢子推進了大殿。

  “……你說你把那東西捐進了廟裡?老子現在給你機會,找出來,饒你不死!”那漢子一把大刀架在少婦頸上。那少婦臉色蒼白:“小女子並非江湖中人,當初只因被相公所救,以身相許,並不知道什麼寶物的下落!”

  “放屁!柳是林怎麼可能不把寶貝留給他兒子?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否則老子先殺了你兒子,再殺了你,讓你一家在地下團圓!”

  “金鱗狂客”柳是林?黃隼恍然,柳是林號稱江湖第一怪客,武功絕高,易容術天下無雙,他曾從皇宮中盜得當今皇上壽宴之上的八樣至寶,其中有一樣洗髓針,用此針刺遍奇經八脈就能幫助練武之人打通經脈,進入練武的另一境界。但這人脾氣冷傲,猶如冰雪,八年前得急症死了,臨死前居然還娶了老婆生了兒子,也是當時武林一件奇事。

  那女子搖了搖頭:“我怎知大師將那東西收到何處去了?”大漢大怒,揚起手掌就待一個耳光打去,驟然“啪”的一聲悶響,一物自殿內飛出,貫入大漢胸口,那大漢喉頭呃呃作響,掙扎了兩下,就此不動了。

  那女子退了一步,只見鮮血蜿蜒一地,貫入那大漢胸口的東西是一柄短劍。血腥氣在大雄寶殿內蔓延,有人開口說話了,語調沉穩冷靜:“嫂子受驚了,少良來遲,還請嫂子恕罪。”

  黃隼斜眼瞟去,一個白衣人自殿後緩緩走出,寬衣緩帶,一雙銀色軟靴,面如冠玉,氣質沉穩,竟是一副名門正派的模樣。那女子顫顫地道:“二弟……”

  那白衣人的年紀卻顯然比她大了一些,二十七八的年紀,聞言笑了一笑:“嫂子可以依舊叫我少良。”

  黃隼聽他“少良少良”地自稱了兩次,驀地想起這人難道是“善劍公子”俞少良?但俞少良那是什麼人物?那是近來如日中天的少年俊彥,武林盟主的未來佳婿,說不準也是將來的盟主。俞少良溫文爾雅,詩劍雙絕,怎會出現在這等小廟,做出這等鬼祟之事?黃隼頭皮一炸,隱約覺得自己撞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二弟……我真不知那東西方丈放哪裡去了,你……你知道我不是武林人,是林什麼也沒告訴我。”那女子被俞少良救了,卻不見什麼喜色,“我什麼也不知道。”

  俞少良很溫和地看著她:“嫂子,你不要騙我。”他施施然道,“我也不瞞嫂子你,大哥的墓我已經打開了,裡面沒有屍體。你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女子微微一顫:“什麼意思?你……你怎可去開是林的墓穴?他和你兄弟一場,待你不薄……”

  “待我是兄弟怎會詐死騙我?”俞少良微笑道,“嫂子,大哥究竟是生是死?人在何處?他宣稱把武功和秘藏刻在他隨身軟劍‘金鱗’上,是以此掩人耳目,調虎離山吧?你說自他死後,尋寶之人都追著那柄劍去了,有誰想過他其實根本沒死?他帶著那些東西躲到哪裡去了?我尋他這麼久,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以你我的交情,你不覺得應當告訴我嗎?”

  女子口唇一張,俞少良一伸手,又一柄短劍抵在她胸口:“我不想聽‘我不知道’。”他柔聲道,“嫂子,其實大哥的急症……你不是全不知情吧?你知道我既然下得了手害他,也是下得了手殺你的。”

  黃隼大吃一驚。那女子臉色慘白,一時竟是無話。黃隼本以為已經聽到了最令人難以置信的隱秘,卻不知俞少良繼續道:“嫂子,大哥死了這麼多年,你就躲了我這麼多年,這廂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切不可只記得大哥的好,卻不記得我的好啊……”他的聲音越發溫柔,溫柔得十分古怪,“想當年你我那般親密,我挖心掏肺地對你……你看凡是我來看你的時候,大哥都不在家,你一個人不寂寞嗎?你寂寞的時候只有我陪你,你守著一個長年累月不見蹤影的怪人,和我親熱卻不肯念我的好,也不肯對我好。我要殺柳是林,不是要害你,是要救你……嫂子,你怎麼不明白?只要你告訴我大哥和八寶的下落,我放著盟主的女婿不做,這一輩子和你雙宿雙飛……嫂子,你覺得不好嗎?”

  黃隼聽得一身冷汗淋淋而下,敢情俞少良就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柳夫人一步一步地倒退,顫聲道:“是林死了,是我親手入葬的。”

  俞少良的笑隱隱露出殺意來:“我說過了,墓里沒有屍體。嫂子,你要騙我到幾時?你真愛柳是林嗎?”他的眼慢慢地紅起來,“你要是真愛柳是林,又何必和我纏綿?你根本不愛他,不愛他何必護著他?告訴我他在哪裡!”

  柳夫人低下頭來,悽然道:“他真的死了。”

  黃隼再沒有聽過一個人的語調能有如此悲傷,讓人一瞬間想起一生中種種的苦來,幾欲落淚。他忍不住又看了柳夫人一眼。柳夫人低著頭,那臉頰猶如白玉,她如此苦,卻並沒有哭,只那眼睫微微顫著,讓人恨不得躍下去將她擁在懷中。

  她這麼美,柳是林卻仿佛不愛她,俞少良也不愛她,真是奇怪。

  “啪”的一聲響,俞少良給了她一個耳光,厲聲問:“賤人!柳是林到底在哪裡?”

  柳夫人被他打退一步,別過頭去:“他已經死了。”說到這一句,她的語氣居然強硬起來。

  俞少良氣極而笑道:“你倒是有骨氣了?賤人!你不要忘記當初是你勾引我——不要以為過了八年你和柳是林就能真心相愛,你就能變成賢妻良母!你這個賤貨!”他一腳將柳夫人踢倒在地,“賤人!你不告訴我柳是林的下落,我就殺了你和柳是林的賤種柳虞!”

  柳夫人胸膛起伏,她雙眼一閉,竟是聽而不聞,不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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