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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兒……玉兒……”她隱約聽見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音色悽愴一如母妃對龍虎師前的父王絕望地訴求,“把公主……把我的玉兒還給我啊……王上……”

  贏任好忽略了妻子逾矩的呼號,只是靜默地揮揮手,三十部履之士便整齊劃一地隨著他的步伐向著驪山的方向行去了。

  天色沉如深潭。蒼青茫茫的穹窿下,秦王一手攬著自己剛滿六歲的幼女、還在沉睡的小公主簡璧,一手扶著腰間的臨潼古劍,面無表情地沿盤山密道登頂丹台峰。

  一整塊的黑曜石雕刻成的十丈祭台直撥天際而去,晤韋大師就站在台上,眼中流露出宿命的決絕。他看著秦王從台下一步步走上來,沉著地接過公主——就如他為新生的她祈福時那樣——把她放在台心血符繪製的萬馬千軍大陣中。

  他們看著陣中血色從女孩兒玉一般的體表流入青藍脈絡,黑氣在她的眉心漸匯聚成兵刃之咒文、干戈之令符;他們用金石割破她的十指,讓那十縷纖細的血溪沿著六合十方的位相填滿十枚古怪的斗器;他們將斗中加入十粒明珠,令十名龍虎師將士分別飲下;他們望著那些年輕人由內而外地僵硬,化作了黑曜傀儡,自此只能忠心守護這丹台祭壇。

  他們便離去了,仿佛從不曾來過這裡。他們留下了秦國最珍貴的公主簡璧,換得了秦的一線生機。而他們不知道,女孩子早就醒了。她的眼淚一直在打轉,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快要撕碎這個孩子的心臟。她身心俱痛,只能盯著那些上一秒還鮮活而今卻在不斷腐朽的陰森肉體,看他們將痛苦與回憶扼殺在靈魂中。

  父王與先生,他們為何要這樣做?

  女孩兒還未長成的心理已蒙上深厚的陰影。一種盡善的信任已經產生裂隙。

  以扭曲的姿勢橫呈於黑台之上的幼女如同雙翅盡毀之蝶,她仰面躺在那裡,接受山中暴雨的洗禮和日光的曝曬,絲毫未曾進食——那陣法的符文詛咒一般纏住她,使她不得行動。

  弄玉感覺到自己在逐漸枯萎,她淺淺地張著眸子。許是因為陽光的折映,那裡出現了類紫的映像。她十指的傷口反反覆覆,有些不及結痂之處被雨水泡爛甚至生了炎症。

  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發了高燒,整個人已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而她卻依然相信父王和先生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想要置自己於死地。她清醒的時候會去看看周圍的樹,若是起風,會帶來深林處異草奇花的香氣,而那百年巨樹巍然不動。她想起了母親的故事,就會輕輕笑出聲來。只敢輕輕地,否則乾裂的唇角又會被扯破,留下血痕。

  這樣過了許多日。有一天,她終於再沒有醒過來。纖纖腰間一抹流素滌清的光華應生花般轉瞬即逝,遙遠的天脈彼岸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公主……公主……醒來罷。”一名少年柔聲喚道。他的音色風一般純清,正將一斛瓊芝釀從弄玉潰爛殆盡的唇邊緩緩滴入些許。女孩兒無意識掙扎了一下,又乖乖靠回去飲盡了那斛仙品,這才意猶未盡地睜開了眼睛。

  小女孩呆呆地凝視著面前的少年。她想他一定是仙人吧,只有書中的仙人才能長得這般好看呢……她的小臉有些微紅,一時之間竟是淚眼汪汪了。

  “謝謝……謝謝您,公子……”

  少年笑了,“公主如不嫌棄,直呼在下蕭史即可。”

  “……是,蕭公子麼……”

  蕭史不由暗暗好笑,這個小姑娘才這麼大一點就如此重視禮法了,不愧是秦王的女兒啊。不過她真的知道公子是什麼意思麼?

  在他面前的女孩實在是過於落魄了。若不是師父瓊華夫人天性悲憫,不忍見天星轉世世緣未了便慘死若此,遂命自己攜了特製的仙靈百花瓊芝釀為其續命,現在的她該早已化為一縷幽魂了吧。

  看著她嫩若春蔥的手指在自己衣袖上血跡斑駁的模樣,素來喜淨的他竟不以為杵,只笑笑地一句“冒犯了”,便將女孩斂於懷中,御風向西嶽蓮花峰而去。

  ……然後,弄玉想,他為她養好了身體,還在送她回秦宮前奏回了那一曲遺忘之頌。

  可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十年前本該作為祭品在丹台峰上獻出生命的小公主再現鳳凰台,這本身就是一件足夠擾亂宮闈的怪事;卻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壓制下來,成為又一件無頭無尾的深宮秘聞。

  “……玉兒……玉兒……”那呼喚聲又漸漸喑啞,含著滄海桑田的味道,卻有並不容置疑的偉力,令女孩兒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在被這聲音牽引著脫離軀殼。“……玉兒!”悽愴之聲極為不甘似的,尖聲利嘯道,試圖挽留她的生魂。

  她在熟稔之哀慟與陌古之喜悅的逆流中搖擺不定,最終那一絲僅有的暖色將她的神志定奪。她選擇向那個滄桑的聲音睜開了眼睛。

  “玉兒,”一名神情熠熠如晨星的老者拈著軟如新雪的長髯笑眯眯道,“從今日起,你就叫做玉兒。”他的手指長似扇骨,正於石槨外緣隨性敲奏著一節古樸的短調。

  弄玉頗不解地望著這個仙風道骨、隱士模樣的老頭兒:“老人家,我的名字,當真便是玉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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