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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妖總是藏匿於深藍的海底,略施魔術迷惑了那些英俊的水手,使之瘋狂,痴迷,心甘情願地陷入愛的蠱惑中。
紫時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但他理解水妖,一切的罪惡都是因為她的寂寞。
閉上眼,神閒氣定地彈著,窗外的風微醺,紫時仿佛已經看見那片湛藍的海洋,閃著熠熠的金輝。
突然間,有掌聲。
紫時睜眼,轉頭一看,便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微微背光,倒不太看得清楚他的臉。
是個偉岸的男人,肩膀很寬,身著黑色西服,整個人沉重地陷入沙發,背脊卻是筆挺的。
他就是馮裕庭,那是紫時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
“你彈得真好。”馮裕庭微微笑笑,聲音醇厚。
紫時凝視著他,許久才想起他就是馮燕恆給自己看的照片上的男人,即是馮燕恆的父親。
奇怪的是,來馮家這麼久,幾乎都沒有看見過他。
馮裕庭起身,走到紫時身邊,慢慢打量他。
“是來教小歌彈琴的嗎?”
紫時點點頭。
“小東西不好教吧。”
“還可以。”
“可以為我再彈一遍嗎?”
紫時看著馮裕庭英俊溫和的面孔,心裡卻有些敬畏,雙手細微地顫動一下,音樂隨即自然地流淌在雙手操控的黑白琴鍵上。
馮裕庭只是看著他。
紫時彈得很專心,許久後才發現馮裕庭的手悄然地擱在自己的肩膀上。
肩膀頓生重量,沉甸甸的,紫時心一緊,彈錯了一個音符,有些尷尬地停了手。
“很好聽。”馮裕庭讚許。
紫時笑笑:“都彈錯了。”
馮裕庭笑笑。
窗外一聲悶雷,隨即一個大閃電從天空中央劈開,一條雪亮的fèng隙,像扭動的蛇腹。
馮裕庭的臉在閃電的照映下顯得分外清晰,尤其是一對眸子,幽森森的,似乎可以將人吞噬。
紫時終是在和他對視中敗下陣來,垂眸,不去看他。
“好久沒回來了。”馮裕庭邊脫西服邊說,“真幸運,一進來就可以聽到這樣好聽的曲子。”
“謝謝。”紫時說。
“應該是我謝謝,免費聽到這樣的琴曲。”馮裕庭坐下,揀一隻茶几上的杯子隨手端起喝一大口,動作很是熟稔。
“是拉威爾的《水妖》,也是印象派的代表。”紫時很自然地說。
馮裕庭笑著擺手:“我不懂這些陽春白雪的東西,我只覺得好聽,像是可以在耳朵里轉悠,特舒服。”
紫時訕訕一笑,心裡也納悶,自己和他講這些做什麼?
靜默了一會。
“你年紀很小吧。”馮裕庭點燃一支煙,半眯著眼睛看紫時,“挺厲害的,年紀輕輕就可以彈出這樣的水平,做小歌的老師真是大材小用了。”
“我喜歡教小朋友,也喜歡彈一些童趣的歌曲。”紫時笑笑,“這樣挺開心的。”
馮裕庭慡朗地笑笑,一手按著太陽穴,半傾斜著身子,又是靜靜地看紫時。
“你叫什麼名字?”
“紫色的紫,時間的時。”
“很特別的名字,有小名嗎?”
紫時正要開口說什麼,卻還是沒開口,只是低頭,看著面前的一排琴鍵。
馮裕庭撣撣手裡的煙,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等馮燕恆回來時,外面的世界已經是傾盆大雨,他渾身濕透,手裡拿著一袋被浸濕的滷味。
看到父親,馮燕恆一愣,有些無措的尷尬。
“爸爸。”
馮裕庭應了一聲,眼睛未從手裡的報紙上挪移開。
馮燕恆脫下濕嗒嗒的球鞋,正彎腰拿拖鞋時看見馮裕庭那雙錚亮的皮鞋,陌生的皮鞋,陌生的氣味。
馮裕庭合上報紙,起身上了樓。
“吃這個吧。”馮燕恆掏出袋子裡的滷味鴨爪,“可好吃了。”
紫時接過一隻油汪汪的鴨爪,用紙巾包裹著吃。
“你父親好像不常見。”
馮燕恆一愣,隨即苦笑:“他工作忙,不過他也不喜歡我們。”
“怎麼會呢?”紫時笑笑。
“他和母親根本沒什麼感情,對小歌還好,對我簡直是冰冷。”馮燕恆面色黯然,“現在想想,從小到大,他從沒帶我出去玩過,連話也很少和我說,我很怕他。”
紫時不語。
“我和他在一起總是緊張。”馮燕恆撅嘴,“都不敢和他面對面吃飯。”
紫時驚訝,雖然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也頗為淡漠,但記憶中小的時候父親還是對自己呵護有加的,不像馮燕恆,連一點溫暖的印記都無。
一起吃了晚飯,外面的雨一點也無消停的意思,紫時稍稍坐了一會便起身要回去。
馮裕庭從二樓下來。
“我送你。”
紫時一愣,隨即搖搖頭。
馮裕庭卻自顧自地披上外衣,徑直走向大門。
“不用了,真的不必麻煩了。”紫時立刻說道。
馮裕庭轉頭笑笑:“快些。”
打開門,外面一陣旋風,幾片梧桐碎沫子迎風盤旋,世界像是被罩了一隻烏暗的網。
紫時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肩膀微微聳動。
“燕恆,借你一件衣服,給他披上。”馮裕庭俯身穿鞋,又是很自然地吩咐。
馮燕恆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許久後才應了一聲,轉身回房拿了件自己的衣服。今天父親的舉動絕對出乎他的意料,以至於他還沒反應過來,拿衣服的手也是僵直的。
紫時披上外衣,說了聲謝謝,看見馮燕恆的神色,顯然是巨大的落寞。
進了車子,馮裕庭傾身過來為紫時扣上安全帶。
這個男人身上是有些辛辣的味道,細細聞起來是有些藿香和佛手柑的味道,後味濃郁,這也許是香水的味道,又也許只是這個男人單純的體味。
車子慢悠悠地開,這段路像是很長很長,紫時不由看身邊的馮裕庭,恰好他也轉過頭來,彼此對上了眼睛。
“這個時段依舊很堵。”
紫時點點頭。
“在這裡停下就好了。”
馮裕庭笑笑:“沒事,開得進去。”
車子開進小巷子,一股油煙味撲鼻,周圍幾個女人趿著拖鞋出來倒馬桶,隱約還夾雜著一種穢濁之味。
“你住這裡?”馮裕庭說,“這裡看來很吵,晚上看書會不會鬧心?”
紫時輕輕搖搖頭,沒想到這個男人如此細心。
“習慣了就好。”
馮裕庭伸出大掌,在紫時肩膀上拍拍,像是一種無言的鼓勵。
紫時下了車,直到進了筒子樓,馮裕庭的車才緩緩離開。
進了屋,母親還沒回來,桌子上有冷的泡飯和醬菜,一種巨大的虛無包圍了紫時,想起剛才的馮裕庭,不知為何,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後來去馮家,也見過馮裕庭兩次,每一次他總是面帶微笑,淺淺地和紫時說些家常話,不知為什麼,平常對家事諱莫如深的紫時在馮裕庭的面前卻是沒有戒備的。
莫名的信賴,不知為何,人與人也許需要一些緣分,一直缺少關愛的紫時在馮裕庭的身上找到了些久違的長者給予的暖意。
“你和我父親倒是挺聊得來的。”馮燕恆笑笑,笑容里有些黯然。
“你父親人不錯。”紫時說。
馮燕恆低落頭,抿著嘴,一言不發。
九月的天氣涼慡了一些,紫時開學了,每周去馮家的次數也少了,再也沒見過馮裕庭。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唯一的改變就是母親,母親的精神好了許多,晚上幾乎不去舞廳了,人也穿得素淡起來,這樣的改變在紫時看來是有些隱隱不安的。
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母親的面色容光煥發是有原因的,比如愛情。
“不是我不想著你,實在是現在自身難顧。”母親坐在化妝鏡前,淡漠的表情。
紫時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的白球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母親的那個男人比她小,長的溫和,一身書卷氣,站在母親身邊更像是她的孩子。
三人在西餐廳里,紫時坐在他們對面,吃著面前一塊半生半熟的牛排,只覺得沒有味道。
男人揀菜給紫時。
“謝謝。”紫時依舊是有禮貌地笑笑。
心是空空的。
母親要離婚,父親不答應,來家裡大鬧,砸破了一面鏡子,紫時看見鏡子裡母親一臉的倔強最終粉碎。
插pter29
周末,紫時站在學校門口,背著一個大包,不知該不該回家,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很大,但這個世界很小。
今天是父母最後一次協商離婚事宜,原來拖拖拉拉近二年,最終這個結果還是不可避免。
一輛車子停在他面前。
居然是馮裕庭,他穿著黑色西服,犀利的短髮,自成一派氣質。
“你……怎麼會來這裡?”紫時驚訝地問。
“來看看你。”馮裕庭坐在車后座,淡淡地笑,“上來。”
紫時猶豫了下,打開門,上了車。
“怎麼一個人失魂落魄的?”馮裕庭問。
紫時苦笑了下,還是直言:“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估計他們誰也不會要我。”
“那的確是不幸的事。”馮裕庭說。
“我是個包袱。”紫時低落頭,自己也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很低沉。
“怎麼會呢?”馮裕庭拍拍紫時肩膀,“一個人的存在都會有他的自身價值。”
紫時不語。
馮裕庭看看腕錶:“六點了,陪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紫時抬頭,剛想說什麼,馮裕庭將食指按在唇上:“別拒絕,飯總是要吃的。”
兩人來到一家豪華的酒店,紫時正欲下車,肩膀又被馮裕庭按住。
“等等。”
馮裕庭俯身,拿出方巾輕輕地將紫時球鞋上的污垢擦乾淨。
“謝謝。”
“沒事。”
兩人走進餐廳,立刻有女侍員出來迎接,將之安排到包廂。
一桌子的菜已經準備好。
松子銀鱈魚,翡翠蝦球,雞茸羹,彩色鴛鴦,每一分菜都精緻之極,透著不同的色彩,在燈光下像是一副彩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