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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的情感就是如此,不停地錯失。

  冬日,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喬岫藩坐在壁爐前,看著耀眼跳躍的火焰,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第一次遇到玉麟,那是個清瘦漂亮的大男孩,皮膚白皙,兩隻眼睛和小鹿的似的,黝黑清亮,身上是清慡的味道。

  從玉麟的笑容里,喬岫藩感受了陽光的溫度。

  為自己撐傘遮雨卻淋濕了自己的玉麟,為自己細細擦拭頭髮的玉麟,吃著甜甜圈,像只可愛的小動物的玉麟,微微踮腳親吻自己的玉麟,勇敢執意地向自己表白的玉麟,受傷後落寞無助的玉麟,陪在自己身邊細心照料的玉麟,在工作上從容不迫,措置裕如的玉麟,一臉寬容,善解人意的玉麟……

  喬岫藩眼前出現了很多張面孔,但最終重疊在一起,那就是一直放在自己心裡的玉麟。

  這樣美好的玉麟,自己卻讓他傷心了,喬岫藩的心突然如錐刺般疼痛,愧疚,自責,難過,思念,種種複雜的情緒纏繞自己。

  他靜靜地坐在壁爐邊一夜,直到最後一點火星子滅了,只剩黑色的灰燼。

  他慢慢起身,走進洗手間,竟沒有認出鏡子裡憔悴無神的面孔是自己的。

  慢慢摸摸自己的鬢髮,像看錯眼似的,白色蔓延到了前面。

  喬岫藩苦笑,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傾瀉而出,他只覺眼睛酸澀,胃裡翻騰得難受。

  最終還是病了,躺在床上,喬老太在一邊照料。

  “來,喝點白粥。”喬老太將熱騰騰的粥遞給兒子。

  喬岫藩慢慢地喝著,喝完後擦擦嘴角,轉頭看窗外。

  “這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喬老太看著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感嘆。

  “不知道雪停了後玉麟會回來嗎?”喬岫藩輕輕地說。

  喬老太一怔。

  “也許不會吧。”喬岫藩低落頭,唇色蒼白,微微咳嗽兩聲,“媽,我是不是已經失去玉麟了?”

  喬老太剛要說什麼,喬岫藩又輕輕地發出聲音。

  “我不能沒有玉麟。”

  喬老太只是將盛粥的碗從兒子手裡接過,悄悄地擱在桌子上,起身出去,將空間留給他。

  喬岫藩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世界,一言不發。

  一場病後,事務所里的事一團亂,層層疊壓的文件,而喬岫藩卻再也無心打理那些。

  穿上豎領大衣,將行李箱裝進車子后座,雨刷緩緩啟動,將粘在窗上的積雪抖落至地。

  車子行駛在路上,慢慢遠離這個喧囂的城市。

  這個小鎮美麗得似桃源瓊瑤。

  粉牆,瓦屋,漁舟,柔櫓,這裡就是玉麟生長的地方。

  喬岫藩摘下黑色皮手套,放下行李箱,慢慢看著這個地方,耳畔是琴韻書聲,叫了輛人力車,到了住的地方。

  是當地人家的房子,供外來客居住,夫妻倆非常好客,熱情地招待著喬岫藩。

  鎮上到處可見積雪,層層疊疊,還有一個個雪人,是兩個扎著小沖天辮的孩子堆成的。

  喬岫藩走在江邊,兩三個老人穿著藍黑色的棉襖,兩手叉袖,說話時都是濃濃的白氣。

  江面上有兩艘烏篷船,戴著油豆腐帽的船夫一見喬岫藩一身外來客的裝扮,立刻笑盈盈地問是否要坐船玩玩。

  喬岫藩微微笑笑,慢慢走上船,俯身進入有些偏矮的船內,船夫佝僂著身子,划起船來,嘴裡叼著很老式的菸斗,吐著淡薄的煙圈。

  江的兩岸是各種店鋪,食品店鋪,手工藝店鋪,絲綢店鋪,還有大大小小的茶館和酒肆,掛著金黃色的錦旗,耀眼地刻著“酒”字。

  “這個地方很漂亮。”喬岫藩輕輕地說。

  船夫只是笑笑,眼角邊滿是褶皺,又從容地吐出一個眼圈。

  喬岫藩低頭看看綠波蕩漾的江水,這個季節,一些平時歡悅的小魚兒都藏匿起來,整個江水平靜得有些凝重。

  玉麟小時候也會坐在這個船上,伸出小手去摸那滑溜溜的小魚,睜著大眼睛,笑得可愛吧?

  喬岫藩的腦海里浮現出小玉麟可愛乖巧的模樣。

  棄舟上岸,喬岫藩靜靜地看著著一片樸實的黑白房子,飛檐翹脊,像一幅幅水墨畫。

  附近的一條悠巷,暗綠的苔蘚成片,cháo濕,陰晦,卻充盈著勃勃的生命力。

  喬岫藩蹲下身來,看著這片暗青色的牆,延伸上去是湛藍的天,這裡的天色很美,澄澈,湛藍,和喧囂的大城市的天是截然不同的。

  澄澈得像是玉麟的眸子。

  一個幼童穿著棉布鞋,小手端著瓶裝的黃酒,正小心翼翼地往裡弄的房子走,走過喬岫藩身邊,天真地笑笑。

  喬岫藩也笑笑,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玉麟小時候也是這般吧,粉雕玉啄,巧心玲瓏的。

  這裡的一切都有玉麟的影子,這裡的一花一木,一牆一瓦,都是玉麟的味道,想著,喬岫藩的心感到一種溫暖。

  尋家問戶,找到玉麟住的老房子。

  老房子青瓦白牆,年代已久,住著一家外地人,家境殷實,想來是喜歡這桃源瓊瑤之地,攜妻帶子而來,看雲捲雲疏,過著淡泊卻豐實的日子。

  輕輕敲了門,喬岫藩禮貌地問有沒有一個叫玉麟的男子來過此地。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

  “哦。”喬岫藩沉吟半晌後微笑,“謝謝,打攪了。”

  “沒事的。”男人善意地笑笑,“天黑了,路口有積雪,小心滑倒。”

  喬岫藩慢慢走出巷子,皮鞋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雪清新的味道傳入鼻尖,又是玉麟的味道,他離自己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幾乎找了整個鎮子,都沒有找到玉麟。

  問及的人都搖頭,說沒見過這樣一個漂亮溫和的男子。

  走到一家編織藝的店鋪,裡面全是用棕櫚葉,玉米葉,麥秸杆編織的玩意,喬岫藩一眼就看見了那隻栩栩如生的螞蚱。

  “喜歡嗎?全是手工藝的。”老闆善意地笑笑。

  喬岫藩小心地將那隻螞蚱握在手心裡。

  “我要這個。”

  “就要一個嗎?”

  喬岫藩點點頭。

  “算了,送你吧。”老闆笑笑。

  這裡的人樸實無華,對物質看得極淡,喬岫藩笑笑,不拒絕老闆的待客之道,將小螞蚱放在西服的口袋裡,靜靜地貼在胸口。

  石橋,小弄,廊街,瓦屋,都找不到玉麟。

  五六天中,又下了一場雪,鵝毛紛紛,溫度驟下。

  慢慢走在積雪上,喬岫藩突然停步,這一刻的茫然是帶著恐懼的,第一次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攪動著他的內心。

  他從未如此不安過。

  他害怕自己會永遠見不到玉麟,永遠失去他。

  這個念頭在腦子裡閃過,喬岫藩心一怔,立刻湧出相反的聲音:不,不會的,但片刻後,他靜靜閉上了眼睛,承受著這樣一個可能的事實帶來的刺痛。

  離開小鎮的那天,天空放晴,又是澄澈如洗,像玉麟的眸子一樣漂亮。

  玉麟(終)

  冬去春來。

  玉麟還是沒有回來。

  喬岫藩一直在找玉麟,但沒有結果,他知道玉麟是在躲著自己,不想面對自己,當一個人真心要離開另一個人的時候,怎麼找也找不到。

  每個月,喬岫藩都到養老院去看玉麟的外婆,給她買東西,餵她吃飯,給她洗腳。

  “外婆,你告訴我,玉麟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喬岫藩邊給外婆洗腳,邊抬頭微笑地問。

  外婆沒有回答,只是傻呵呵地笑。

  “應該是很懂事的。”喬岫藩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大眼睛,瘦瘦的個子,很乖的樣子。”

  外婆依舊不說話。

  “玉麟應該來看過您吧。”喬岫藩頓了頓手,續道,“是吧。”

  外婆的腳在水盆里亂攪,一時間水全潑在喬岫藩的衣服上。

  喬岫藩慢慢擦乾淨衣服,陷入沉思。

  出了養老院,喬岫藩讓司機將車子開回去,自己慢慢走在街道兩邊散步。

  今年的春天總是多雨,喬岫藩走著走著,毛衣上灑落了零零雨絲,細蒙蒙地撲在肩膀上,他想起那次,玉麟撐著傘急著趕出來為他遮雨,卻不顧淋濕了自己,以至於那雙白色的球鞋浸漬在水中。

  “玉麟。”喬岫藩喃喃道,“我好想你。”

  沿路走著,每個陌生的行人都不是玉麟,沒有那雙明亮的眼睛,沒有那頭柔軟的黑髮,沒有那清瘦的身影。

  喬岫藩置身在龐大的人群中,只覺得寂寞無處可躲。

  原來這個世界有沒有玉麟,真的是不一樣,沒有玉麟的世界是蒼茫,頹然的。

  這個年紀的男人,如喬岫藩,從來都以為情感不是在生命中居首位的,遇到了對的人是幸運,遇不到也只是微微感嘆,然後繼續生活。

  沒料到,情感對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仍是致命的,如水,如空氣的情感,沒有了,任何人,任何年齡的人都會萎謝。

  不用再去分辨這樣的情感是不是愛情,這樣的情感本身就比愛情致命。

  喬岫藩在櫥窗里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多的銀色髮絲,憔悴疲乏的眼神。

  走著走著,人聲鼎沸的餐館排著長隊。

  陶思仁的餐館生意越來越好。

  喬岫藩走進去,早已沒了位置,看看靠窗的位置,那個位置曾經是屬於自己和玉麟的。

  觸景傷情,喬岫藩轉身離去。

  走了沒幾步,身後有人叫他。

  喬岫藩回頭,原來是陶思仁,他從熙攘的客人中穿出來,有些氣喘吁吁。

  “喬老闆。”陶思仁笑著。

  “生意很好,很忙吧,我想嘗嘗新菜都沒位置了。”喬岫藩微笑。

  “是啊。”陶思仁擦擦額頭上的汗。

  兩人對視,彼此微笑,靜默了會後,喬岫藩開口:“你見過玉麟嗎?”

  陶思仁一怔,隨即搖頭:“去年他來找過我,說是要回老家看看,和我告別。”

  “哦,是嗎?”喬岫藩面露失望。

  “怎麼了?他還沒有回來嗎?”陶思仁問。

  喬岫藩不語,半晌後開口:“我想我是失去他了。”

  陶思仁一驚:“怎麼會……

  “是我不好,沒有珍惜。”喬岫藩笑笑,“我的確配不上他,所以他……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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