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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天賜於是又走進去了一點,在濃郁的樹蔭下沉聲道:“本來姜旅長守了七天是準備回來了,但忻口防務並未完善,司令原已擬定電文,曰姜旅長掩護任務已經完成,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撤。然該電文命令不明,實難發出,為了不拖友軍後腿,司令在讓不讓他繼續守原平這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以至於夜不能寐,連夜召集張培梅將軍商議對策,最終還是修改電文,決定讓姜旅長再守三日,姜旅長並無異議。”

  “姜旅長是何時犧牲的?”康先生手裡鋼筆刷刷刷寫著,抬頭看到黎嘉駿在一旁也寫得龍飛鳳舞,不由得點點頭,放緩了手下的動作,專心問殷天賜。

  不知怎麼的,殷天賜表情竟然有些僵硬,他睜大了眼睛,努力的眨了兩下,隨後道:“昨日白天,忻口處防務還未有明確回應,司令正要召集參謀,探討是否讓姜旅長再守一日,隨即就收到姜旅長的電報,上曰:我旅正與敵人逐院逐巷死拼,請長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線指揮郝夢齡將軍,在援軍未到忻口,新陣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絕對死守原平,望長官絕不因原平危機而生顧慮。”

  “……絕命書。”康先生輕喃。

  黎嘉駿筆下一頓,她抬頭看向殷天賜,看他努力眨眼,眼眶卻紅了起來,她心裡有些淒涼,手握著筆擰了好幾下才恢復書寫的力氣,可眼睛卻模糊看不清書頁了。

  殷天賜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司令便回電……”他咬了咬牙,響亮的吞咽了一下,眼眶更紅了。

  “司令回電什麼?”康先生問。

  “司令回電說……放心,家人他會照顧。”殷天賜這個御用發言官常年緊繃的表情忽然像破了一樣,扭曲起來,哽咽道,“昨夜,忻口布防完畢,姜旅長本固守城池,早已被日軍包圍,接到命令後,他指揮突圍,在突圍過程中,中彈,犧牲了。”

  兩個記者皆沉默不言,雖然負責撰稿的不是黎嘉駿,可她卻覺得手上的筆重若千斤。

  殷天賜急促的喘息了好幾口,表情卻還是扭曲著:“今晨粗略統計,姜旅長的196旅,四千人存不足五百……姜旅長本人……被那群……狗日的鬼子,割走了頭顱……死無……全屍……”

  黎嘉駿掏出手絹,抖著手遞給殷天賜,卻被他一把揮開,他狼狽的敬了個禮,轉身逃似的快步走出了綠蔭。

  她只好收回手,抖著手把手絹蓋在自己臉上,只覺得刷一下,手絹就又濕又熱了,一會兒工夫,就能擰出淚水來了。

  第107章 兩日換將

  白幡掛了半條街,紛紛揚揚的紙錢還飄在半空中,被一陣陣的弄堂風吹得漫天飛舞,有路人臂上綁了白布,身上落了白紙,抬頭一看到白幡,表情就更悲傷一層。越來越蕭條的街上,來往的車夫都自發的綁了白布帶,店家掛出了“祭奠英雄姜旅長”的豎幅,整個太原都陷在沉鬱的悲傷中。

  姜玉貞的事跡很快傳遍了全國,各處都自發組織了悼念和公祭,連日的潰敗傷痛讓人們幾乎惶然失措,這時候作為人人關注的晉軍將領,姜玉貞一舉打破了籠罩在三晉大地上的畏戰陰雲,讓人們好像突然直接撥開了迷霧,發現三晉的漢子也是鐵錚錚的。

  在祭奠姜玉貞時,人們甚至不知是該痛哭流涕還是歡欣鼓舞。

  而無論情緒多複雜,忻口戰役終究開始了。

  康先生嘆了一上午的氣,反覆糾結以後,還是忍不住攛掇黎嘉駿:“小黎啊,你看,咱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了上海,忻口那兒……”

  黎嘉駿也嘆氣,她早看出了康先生是個工作狂,是那種用生命追新聞的物種,放現代說不定能一統狗仔界,現在有郝夢齡在前續寫新篇章,這位老先生心底里肯定撓得跟萬箭穿心似的。

  原本她打心眼裡希望能夠在太原好好休整休整,直到能回上海為止,可是在姜玉貞犧牲後,看著外面萬民祭奠的場景,她的心跳卻又快了起來,有股莫名的衝動再次湧起。

  她又坐不住,想作死了。

  在她看的為數不多的抗戰影視中,其實她能刷的名人已經沒多少了,大部分是因為她不熟甚至不認識,而小部分,則正在前線快速的消耗著。

  她知道郝夢齡必然犧牲,而且是犧牲在戰場上,她此去雖然完全不明情況,可若是一不小心萬一手一滑保住了這個愛國將領,未來是不是會更好一點?

  即使知道這種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達成目標的機率無限接近於零,可是等黎嘉駿第一百次確定自己異想天開並且暗暗有點後悔的時候,她已經跟隨著增派的部隊走了快兩天……

  前面打得極慘,雙方剛交火不過半天,請求增援的電文已經源源不斷的往回發了,忻口前線南懷化一天功夫傷亡已逾期千人,後方士兵再不送上去,恐南懷化失守,則忻口岌岌可危。

  第一時間派兵增援自然是當務之急,黎嘉駿與康先生便跟著其中一支步兵行進,前頭已經有騎兵部隊星夜兼程過去,雖然有火車,但走走停停,車站又不在最前線,等下了車還吭哧吭哧走,時間嘩啦啦就過去了。

  沿途也有不少卡車運送前線的傷員下來,大多傷勢慘烈,很多人交錯著躺在那,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運屍車……

  黎嘉駿與康先生各自騎著一頭驢,沒有小轎車,這已經是VIP待遇,可兩天鐵軌加土路折騰下來,還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幸而希望就在眼前,此時隱約已經能夠聽到前方斷斷續續的炮聲了。

  此時已經可以看到很多搭棚下面許多傷員或坐或躺,許多護士和護工還有醫生忙忙碌碌,這是到最前線的後方醫院了。

  “全體原地休整!等待最新命令!”前頭號令層層傳下,已經趕路趕得面無人色的士兵們終於得以休息。

  黎嘉駿與康先生分頭在後方醫院轉了一會兒,黎嘉駿拍了一張在包紮的照片,那護士本來包得挺利落的,被鏡頭一瞄準整個人都僵硬了,可憐了傷員大概著急著包紮,此時又想催,可在鏡頭下也不自在,兩人大概知道不該看鏡頭,這一下活像一尊雕像。黎嘉駿很無奈,哭笑不得的拍了照片,拍完把照相機一轉,上前很順手的扶住那傷員的手臂,示意護士利落點包完。

  她回去後找到綁小毛驢的大樹邊,就著樹蔭休息,旁邊小毛驢自顧自在那兒吃糙,它們只吃各自面前那一塊,腳一動不動,可見也是累得不行。

  過了許久,康先生才回來,刷刷刷在本子上記著什麼,記完後開始碎碎念。

  “等會可能很危險,我們見機行事,如果採訪不到,你爭取多拍幾張照片,膠捲可帶足了?”康先生開始“戰前動員”,一條條叮囑著。

  “帶著,帶足的。”黎嘉駿堅定點頭,順便又檢查了一遍。

  “到時候記著,拍五張就可以撤了,只要我們看到了前線,新聞就到手了,圖片並不是必須的,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黎嘉駿繼續連連點頭,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陣仗,但是還是忍不住有點緊張,她反覆摸著相機包的邊緣,那兒已經被她摸得發白。

  前面一陣騷動忽然傳來,康先生站起來探頭看,抄起本子就走過去:“走,命令下來了。”

  黎嘉駿連忙站起來,看康先生管自己一溜煙跑遠了,只能認命的解開被栓在樹上的小毛驢,左一頭右一頭的牽著跟上去,小毛驢溫馴,但也是需要拉一下走幾步的,她一會兒扯右邊一會兒扯左邊,等順利走過去時,康先生已經問了消息走回來了,他臉色慘白,走路的姿勢僵硬得像行屍走肉,黎嘉駿不由自主的慢下腳步,有點猶豫該不該湊上去問,她盯著康先生路過她,拿本子的手都抖了起來。

  “……先生。”她低聲喊道。

  康先生無力的擺擺手,長長的嘆了口氣,再次坐在那片樹蔭下,攤開本子的空白頁,怔怔的看著,許久沒落筆。

  黎嘉駿牽著毛驢跟上去,蹲在他面前,仰頭又問:“先生……怎麼了?”

  “嘉駿啊……”康先生叫了一聲,又抿嘴不言了,仿佛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哎……”

  “先生……忻口,失守了?”這是黎嘉駿想到的最壞的情況。

  康先生搖搖頭,再次嘆氣,抬頭看著前方還在等待命令的軍隊,表情空白。

  “那是怎麼了?”黎嘉駿有些急,她想搖康先生的膝蓋,奈何手裡牽著韁繩,只能提高語調,“您倒是說呀。”

  康先生皺了皺眉頭,他拭了下眼睛,提筆在本子上緩緩的寫起來:“民國二十六年公曆十月十五日,自十三日以來忻口開戰不過兩日,國民革命軍第九軍軍長中將郝夢齡,第五十四師師長劉家祺,獨立第五旅旅長鄭連珍已相繼犧牲……”

  等意識到看到的是什麼,黎嘉駿猛地湊近了本子,康先生一字一字的寫著,連表情都沒什麼變化,可他寫的都是什麼呀!

  兩天功夫,軍長,師長,旅長,全死了?!

  這是什麼情況!?

  那忻口還打不打了?還有人指揮嗎?!金字塔塔尖都削平了,那還叫金字塔嗎?

  想到自己當初還天真的想到前線阻止什麼,整個人就一陣不好,君生我未生,君去我還在路上跑……到底是多慘烈,才能讓一個軍長才兩天就死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著本子,思緒卻不知道神遊到了哪,她忍不住抬頭往前看了看,前面隆隆的聲音還在蔓延,可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她卻覺得周圍很安靜,像是整個人泡在一缸水中,悶悶的。

  康先生還在寫:“郝將軍於陣前曾言曰: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意。今將軍於忻口為國捐軀,陣前將士無不痛哭流涕,立誓遵守將軍之遺囑,一日不敗日軍一日不下前線,堅守陣地,絕不先退……”

  “先,先生……”黎嘉駿心下很是惶然,“這些,將軍說的,都是真的麼?”

  “剛才從傷員那兒問來的。”康先生往身後的戰地醫院指了指,這一指就像打開了開關,呼的一下一陣嚎啕響起,沙啞的尖利的低沉的,匯成了一股聲浪從戰地醫院撲了過來,震的兩人一驚,都往後面看去。

  那是數百個傷員在哭。

  他們知道了將軍之死。

  那些漢子全身浴血,短腿斷胳膊,包頭包身子,形象悽慘,站立都困難,有些躺在床上沒麻藥被鋸著腿都咬牙硬撐,卻在此刻像被打斷了全身骨頭一樣癱在那兒,哭得涕泗橫流,不能自已。

  他們的臉上滿是還沒擦淨的硝煙和血液,此時連流下的眼淚都是黑紅污濁的,滴到地上融入了黃褐色的土裡,一滴一滴的,與他們臉上一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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