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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想到這事會在報紙上轟轟烈烈鬧了半個多月,甚至引出了陳寅恪本人,這一攻一守間戰術分明,很是精彩,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雖說有人提出了陳寅恪有針對胡適之嫌,但胡適閉口不談此事,甚至隱約表示別往他膝蓋she箭,而陳寅恪即使是被人打上門去,也拒不出示正確答案,這一次的戰火最中心竟然沒有燒到“孫猴子胡適之”這個點上去。

  有人遺憾,但也有人慶幸吧。

  黎嘉駿以為這回是真的完結了,去上海的事自然也提上了日程。

  這是早在大嫂還懷著孕的時候就決定好的,由於是全家都要走,細數下來唯一要拋下的,就是房客蔡廷祿了。

  相處了四個月,還怪捨不得的。

  他只要住到清華開學,就能入學住進學生宿舍,所以等到九月份,這個北平的小黎宅就全空了,以後戰亂還不知道便宜了誰。

  逐步收拾行李的時候,大嫂曾經問過黎嘉駿,對蔡廷祿是怎麼想的,黎嘉駿表示答不上來。

  “攬勝這個孩子,我看在眼裡,是真的很好的,你瞧他最近都心情不佳,那分明是捨不得你,眼看這分數也快公布了,若是你考上了,兩人一起在這讀大學,不是很好麼?”大嫂一臉認真,“嘉駿,我當你親妹妹,要你留下自然是捨不得,可若是錯過這麼個好孩子,以後還不知道遇不遇得到更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黎嘉駿坐在那兒很茫然,蔡廷祿好不好她是最清楚的,要錯過了,確實可惜,但真要下手,又覺得無從做起……太熟,太小,像個小弟弟。

  她和蔡廷祿同齡,可心理上她卻已經是一個大學畢業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女青年,在她看來就連大嫂都是需要被她照顧和保護的小姑娘,更何況蔡廷祿這麼個軟萌的小正太。

  賣萌裝嫩只是本分罷了。

  思緒萬千後,黎嘉駿果斷下結論:“下不了手!”

  大嫂嘆氣:“好吧,你們確實還小,那你……不去和他道個別?再過兩日就要走了。”

  本來沒什麼的,被大嫂這麼一說,黎嘉駿反而有些尷尬了,她頗為躊躇地出去找蔡廷祿,卻正好撞到他氣喘吁吁的跑來:“嘉駿!快快!讓海子叔開車,北大的人去踢館啦!”

  黎嘉駿嗖的就來勁兒了:“什麼什麼!?踢館?!”

  “恩!北大幾個留校的學生閒著沒事,想起陳先生暗諷胡先生,就約了清華的師兄姐論戰了!他們剛開始我就過來找你了!”蔡廷祿又激動又著急,“快快快,再不去就聽不到熱鬧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沒來喊你。”說罷隱隱挺起小胸脯,一副看吧我有熱鬧都找你湊快誇我的樣子。

  黎嘉駿被萌的化成一灘水,一面大喊海子叔準備車一面誇獎:“你真棒!”豎起大拇指。

  “哼哼!”蔡廷祿得意了一會兒,和黎嘉駿一道鑽進車裡,海子叔腳踩油門一頓飛車,等到兩人到了清華園裡陳先生慣常上課的教室時,裡面已經氣氛熱烈,剛踏進去,就聽到轟一聲,其實裡面也就三十來個人,聲勢卻浩大,此時有幾個學生正一臉憤怒,有個學生臉紅脖子粗的高聲道:“若我北大是地獄之下群鬼主持的白話學堂,那你們清華就是我們民族進步的最大毒瘤!”

  我去,都上升到人身攻擊了!這是要開打的節奏啊!黎嘉駿和蔡廷祿同時虎軀一震。

  那個北大的學子還沒說完,怒喝:“我們就知道陳鶴壽(陳寅恪)就是林紓的走狗,抵制新文化,一味愚信舊道德!”

  “何謂舊道德,尊師重道為舊道德,尊老愛幼為舊道德,忠義禮信為舊道德,那我就是舊道德!”發言的是一個穿著襯衫西裝背帶褲的男生,長得略俊,雖然也有些說得上臉,但還是努力保持著從容的氣度,一看就像校園小王子。

  他旁邊有個穿著時髦的女學生也器宇軒昂的站出來:“那我們都是舊道德!”

  黎嘉駿在一邊摸下巴,不對啊,這麼看起來,北大的學生是被帶進溝里了,不過連她都聽得出來,北大學生自然沒問題,旁邊一人冷笑一聲:“那何謂舊文化,迂腐不堪,食古不化,視德先生與賽先生為奇yín技巧,埋頭苦啃八股文賦,瞧瞧汝等考卷,連個實用性的題都沒!與國有何用?!”

  刷分渣黎嘉駿回憶了一下,表示北大的題好像也沒什麼實用性的……哦對了,光作文題就劃時代了!說實話,她確實比較喜歡北大的作文題,科學藝術人生什麼的,比較好寫……

  看清華辯手的表情,是很想噴一句干你屁事的。否則他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其實在場的人就連清華和北大的人也並不是什麼堅定的舊文化新文化黨,他們來這也就是圖個樂子,所以在場所有人都為怎麼更大殺傷的反擊回去思考起來。

  黎嘉駿抱胸站在一邊左看看右看看,這種在極類似於大學課堂和講座的氣氛中,她很容易就陷入圍觀黨的世界,台上師生的演講和辯手的對噴和她毫無干係,她只要混完這堂課就好了,這已經是一種本能,饒是她努力開動腦子想,在看到周圍人都在想的時候就會覺得哎呀那麼多人在想了我又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會去發言傷這腦筋做什麼。

  所以她就放空了。

  終於有人精妙反擊,一堆人頻頻點頭,緊接著另一方不甘示弱,主題漸漸天馬行空,其實眾學子早就歪樓了,而且奔著那條歪路一發不可收拾,到後來,又完全成了新舊文化之爭,可是亦不完全,因為雖然北大打著胡適的名義來踢清華陳教授的館,但是事實上大家都是大學生,又新又cháo,沒誰懂舊文化代表什麼,但也全沒達到了解新文化的程度,他們本身也還在等待教授們戰出個結果,雖然自己躍躍欲試,但也知道自己現在才幾斤幾兩,其實大家根本上是一個陣營的。

  到後來在場無論是圍觀群眾還是學生都你一言我一語的站起來發表起觀點來,不知不覺間,黎嘉駿前後左右包括蔡廷祿都站起來說了兩句,他們有些找回了重點談論對於對對子的事,有些則針對陳先生和胡先生到底是不是相愛相殺辨析了一下,還有一些則乾脆撇開重點對目前的國難和民情感慨了一番,這些則已經有些勸架和勸醒的意圖了,差不多意思是你們別混八卦了去國觀洗洗三觀吧這種。

  就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范師兄都帶著他的小夥伴們在邊角里冒出來說了兩句,這一場踢館之爭簡直成了茶話會,范師兄的立意很明確,他甚至提出了長城抗戰的說法,讓大家不要關注這些,而是多往北方看看,那兒強敵環飼,黑影幢幢。

  他說完,還不忘來一句:“我們這兒就有一位從關外來的同學,她因為戰爭失去了在東北大學進學的機會,這幾個月來我觀她兢兢向學,在北大、清華乃至燕大旁聽進學,一絲不敢懈怠,饒是親歷國難也不曾悲觀絕望,你們這般為了隻言片語喧鬧不休,可曾想過這些經歷生離死別的同齡人會如何想,嘉駿,你說!”

  黎嘉駿驟然被點名,跟觸電般一震,差一點就不給力的揉揉眼睛,她在眾人的炯炯有神的注視下站起來,茫然四顧,忽然覺得身上有點熱。

  那些眼神太熱力四she了,雖然只是三十來個人,但他們眼神中的好奇敬佩同情等正能量向情緒鋪天蓋地,她咽了口口水,張張嘴,只覺得眼睛一熱,又連忙閉上了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嘉駿,別怕,想說什麼說什麼。”范師兄鼓勵道,“讓這群人看看井上是個什麼樣?”

  被比為井底之蛙,卻也沒人有意見,全場一片靜默,還是看著她。

  “我,咳。”她調試了一下嗓音,“我是瀋陽人,九一八的時候,城外打成一片……哎……其實我經歷的事兒,比起那些已經去世的,真的不算事兒。”她抱歉的望向范師兄,“不好意思啊范師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覺得,現在大家努力學習好了,不要想東想西,耐心的等用到的那一天,就不會書到用時方恨少了。”

  范師兄點點頭,笑了一下,無奈的擺擺手。

  “其實今天聽各位論戰,很長見識,對於新舊文化,高考成績出來之前,我是不敢隨便說話的,你們別笑,真的,我看到對對子的時候差點就跪下了,但我覺得很有意思啊,如果自己能對出來那真的很有成就感。”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沒文化,人家引經據典的說得多順溜啊,就她雖然也看了一肚子,可是臨到用時卻滿腦子網絡語言,只能破罐子破摔,“但我剛才想到一件事,我想無論如何得跟各位分享一下,我們中華文化,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文化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傳承了四千年不曾斷掉的文化,聽起來是不是很厲害?一點都不羞恥吧。而延續這個傳承的,就是我們最近批駁的舊文化。它確實有弊端,很多,要不是它壓制女性,我現在可以更有文化……可它真的一文不值嗎?說實話,我覺得如果我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別人也會看不起我們。因為我們有對對子,西方人沒有,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對對子了?這是什麼邏輯,西方是我爹嗎?拜託了,我們的年齡他們算上十八代祖宗也趕不上啊。而且,鑑於文化改革摻雜了眾多西方思想的影子,很多人開始以吃西餐喝咖啡為榮,我作為一個從敵占區逃來的土鱉孩子,很有種被文化侵略的感覺,你們沒有嗎?”

  她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可思索了一下,本身自己也沒什麼邏輯,乾脆直接總結:“反正我一直覺得老祖宗很聰明,考試這玩意兒嘛,你能你就上,不能也別瞎嗶嗶,平白讓人知道你不行,那多不好意思。”說罷她就坐下了。

  這番分明偏向清華的議論讓北大的同學很不開心,但是仔細想想她也沒什麼槽點,只能不甘不願的又對轟了幾輪嘴炮,大家意猶未盡的散了。

  “其實就是找個茬兒練口才吧。”回去的車上,黎嘉駿總結,“到後來不還是爭論不出一個結果。”

  蔡廷祿卻沉默了一路,到家下車的時候突然問:“你們後天的車?”

  “恩,是呢。”黎嘉駿也有些沉重。

  “哦。”他點點頭,小步跑進了院子。

  黎嘉駿站在院子裡惆悵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和大嫂閒聊了一會兒,回屋睡下。

  第二天蔡廷祿大早就跑出去了,一整天都沒見人,大嫂在晚飯的時候,指著黎嘉駿唉聲嘆氣的:“你呀,小磨人精!”

  “……”黎嘉駿木著張臉扒飯,小磨人精小妖精什麼的,最好下飯了!

  第三天,行李裝車的時候,蔡廷祿終於扭扭捏捏的走了出來,遞給她一個包裹:“給,給我寫信。”

  黎嘉駿接過包裹笑起來:“不躲著我啦?”

  “沒躲,買東西去了……現在不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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