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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占山投降。

  第35章 二哥歸來

  如果知道未來,卻又在同時置身其中,這種顯而易見卻又出乎意料的事情,到底會給一個人帶來怎麼樣的感受?

  黎嘉駿快精分了。

  腦中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啊這就是對的這才是正軌。

  可是另一種感情完全左右了她的理智,她憤怒地幾乎無法平靜下來,街上暗涌著的怒cháo壓抑到再圓滑的人都無法繃住表情,他們的憤然和痛苦幾乎形成了一種氣場,與周圍的人相互影響著,即使是陌生人之間每一個無意中的對視或是一次並排的站立,都能感到有什麼共鳴正在噴薄而出,讓眼睛酸澀,讓大腦轟鳴,讓心跳都加快了速率。

  她眼前不停的出現紫紅色的牆,一排倒下的學生,碎裂的圓框眼鏡,伴著輕微的噗一聲,倒下去後,被人像垃圾一樣扔上板車,被自己的同胞拉走。

  隨後他們死都沒供出來的同志用一整晚散播一個消息,一個有關於希望的消息。

  馬占山就是這個希望。

  可他投降了。

  他居然投降了!

  誰都可以!為什麼是你馬占山?!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知道除了那些大頭兵,還有多少人無怨無悔的為你而死嗎?!他們把你當作精神支柱,僅僅希望你頂起民族的脊樑,可你在他們那樣付出了生命後,卻轟然倒下了!

  你他媽的倒了!多少人的天塌了!

  黎嘉駿的心裡幾乎能共振到周圍人的想法:

  馬占山你怎麼不乾脆死了!

  他這一降,拉滿了仇恨,直接OT。完全可以肯定,全國人民現在比恨日本還恨他。

  “平靜”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馬占山的一舉一動牽動了所有人的心,隨著他的投降,停戰,和赴瀋陽再次上任“黑龍經省主席”,所有人那點兒僥倖心理被一點點消磨殆盡,直至最後,有多愛,就有多恨。

  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想理解。

  讓我們恨吧,你能投降,就應該做好準備了吧。

  再次收到二哥的信的時候,還在氣頭上的黎嘉駿幾乎都不想打開信件,因為那信上,標著日本郵政的標誌。

  隨著馬占山打,隨著馬占山撤,現在,也隨著馬占山降了。

  一個屬於二哥的本該轟轟烈烈的故事,就這麼爛尾了。

  大概因為是要經過日軍檢查,二哥並沒說什麼,只是給她一個蓋了章的證明,證明她所住的地方擁有瀋陽日本總指揮部備案,歸屬黑龍江省政府財產,只能由黑龍江省主席調配,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隨意占用。

  這算是變相解決了黎嘉駿長久以來的擔憂,即使表面上充公也好,至少不會被接下來湧入齊齊哈爾的日本軍官強占房子住了。

  也意味著,黎二少要回來了。

  黎嘉駿心情複雜,有喜有悲,她本是感動於黎二少一顆赤子之心的,無論曾經的擔憂和難過都自己默默的消化了,可現在,隨著馬占山的投降,一切都變成了笑話,別說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大概二哥也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其實信里還是可以說很多的,但是他全然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別的一點都不透露了。

  幾天後,黎二少回來了,他整個人已經變了樣子,以至於打開了鐵門露出整個人時,黎嘉駿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黑了,瘦得顴骨都凸了出來,精瘦的身體裹在灰藍色的軍官服里,衣服乾淨整齊,人卻因消沉而顯得有些傴僂,仿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看到黎嘉駿時,他蠕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眼神焦灼的上下看著,等確定了她沒受什麼傷後,又垂下了眼,不停的抿著嘴,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出征時的意氣風發,撤退時的義憤難平,到現在投降了回來時,已經全變成了一層陰影,裹在他身上,像個行屍走肉。

  黎嘉駿怔怔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看到二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忿忿不平全都消失了,徒留下滿腔的悵惘。

  她有什麼權利和臉面去責怪他?她明明知道歷史的進程,明明知道這必然是一條失敗的道路,就像所有這個時代的人心底里預感的一樣,卻又因為馬占山的振臂高呼而心存了希望,以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放任著自己的熱血和仇恨,然後被現實和歷史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回來,疼得至今回不了神。

  即使看過眼前的場景再回到三個月前,她還是沒法也不會阻止二哥的投身其中,所以現在,她就應該陪著二哥承擔這一切。

  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最終她只能嘆口氣:“哥,什麼都別說了,進屋吃飯。”說罷,抓著黎二少的手就想往裡走,剛一拉起他的手,黎嘉駿就一抖。

  好像另一個人的手……

  二哥的手,她不知道握了多少次,總是秀氣,暖和,骨節分明,它握筆,握相機,翻書,做一切好看的事情……一切絕不可能把他的手變得這般粗糙的事,現在的手,堅硬,僵冷,滿是老繭和紋路,似乎平白的大了一圈,她就好像把自己的手伸進了一個岩洞中,天寒冰涼,緊握都捂不暖。

  她背對著黎二少深吸一口氣,然後顫抖地呼出來,黎二少自始至終沉默著,他輕輕的掙開她的手,脫下自己的軍大衣,裹在妹子的身上,沙啞道:“駿兒,天冷,先進去。”說罷,推著黎嘉駿往裡走。

  黎嘉駿不動,她吸了吸鼻子,還是忍不住,回頭抱住二哥,埋在他懷裡,不停的蹭著,擦眼淚。

  黎二少僵硬的摸摸她的頭:“沒事兒,乖……沒事兒……”說著,他自己也不行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黎嘉駿頭頂。

  “好了好了,先進屋去吧,有什麼事兒進去說,這大門口的。”魯大爺在一邊勸,他把兄妹兩推進屋,關上了門。

  此時已經二月過半,屋裡點了暖暖的爐火,前幾天養好了傷的傷傷員三三兩兩的都走了,裝成了因戰爭平息無處可去而回城的難民,紛紛回到自己家中自謀生路,吳宅就剩下了六個老人和魯大頭一個壯勞力,此時四個老人圍坐在爐火邊,默默的看著他。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一會兒,魯大頭和灶房阿姨一道過來分發了大家的午飯,裡面也包括黎二少的份,他們都有點尷尬,魯大頭把饅頭和米粥塞給黎二少:“……長官,好歹先吃點兒……回來不容易。”

  他沒見過黎二少,也只是聽說過,此時不知道叫什麼好,乾脆順著軍隊的規矩來。

  黎二少接過饅頭,看了看黎嘉駿。

  黎嘉駿介紹:“魯大頭,魯大爺的兒子,他……當初也去了江橋,是被運回來的傷員。”

  黎二少點點頭,忽然問:“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他問的魯大頭。

  魯大頭一怔,他遲疑了一下,搖頭:“剛聽到是氣的,可,這是沒辦法的,怪你們,不厚道……不公平的……”

  黎二少啃了口饅頭,默默的坐到了邊上。

  黎嘉駿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像大家對待馬占山的心情一樣,明知遷怒,還是意難平,明顯作為降兵回來的黎二少也一樣,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黎嘉駿自己都有點調和不了群眾的感覺,她給二哥吹了吹米粥,遞過去,二哥沒接,他三兩口咽進了饅頭,才拿了米粥大吞了一口。

  才三個月,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了。

  那個逼格很高文質彬彬的海龜青年,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黎嘉駿覺得理所當然,卻又酸澀難當,她坐在二哥身邊,玩著指甲默默的看他一連吃了三個饅頭,喝了兩碗粥,才長噓一口氣,問她:“我的房間還在麼?”

  黎嘉駿朝上揚了揚下巴,黎二少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樓回了房。

  樓下一片沉默。

  “黎小姐,您去跟黎長……少爺說說,咱們沒別的意思的……”魯大頭很不安。

  “你以為他被你們打擊了?”黎嘉駿沒跟上去,自己收拾了黎二少吃完的碗筷,“他自己過不去那坎兒。”

  黎二少這番回來,仿佛是一個客人那般,黎嘉駿招呼一下他動一下,沒事就坐在最邊上,聽著幾個老太太聊天,無論黎嘉駿怎麼挑撥招惹,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讓大家都很無奈,在場論文化,最高的就是黎二少,真要辯論,黎嘉駿都辯不過他,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放他一人在那兒種蘑菇。

  就在他到的第二天,馬占山新政府的任命書就下來了,黎二少有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是馬占山參謀團的一員,要他即日上任,可黎二少沒去,他繼續消沉的種蘑菇。

  第四天的時候,一個軍官前來拜訪,他自稱丁賀,是黎二少的戰友,來勸他上任,黎嘉駿講他帶到了黎二少的房中,他進去沒多久,兩人就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你給我滾!”黎二少怒吼,“我不想看到你!”

  “這事兒怎能怪我!黎嘉文你未免太過分!”丁賀的怒吼。

  “你敢用你老娘的命發誓你不知道將軍的計劃?!你敢用你兒子的命發誓你真不知道謝參謀的去向?!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死活調過來!你他媽的就是怕死!你就想投降!你還拖著我!”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死了!也比這樣好!”黎二少的哽咽著怒吼,“死了也比這樣好!我他媽都瞧不起我自己!你滾!”

  “黎嘉文,老子當你是兄弟才拉你一把……”

  “滾!”碰!什麼東西被砸到門上。

  “你知不知道將軍多器重你?!”丁賀還不放棄,“看看你這一大家子,你這麼繃著對誰有好處?!都已經這樣了!你裝什么娘們!怎麼不都是個活!?那麼多兄弟都想開了!怎麼就你想不開!你他媽還是個讀過書的!你書讀哪去了?!”

  “滾!”黎二少什麼都不多說,只剩下這麼個字。

  “黎……”丁賀還待再說,黎嘉駿唰的打開門,見他正背對著門,想也不想伸手狠狠的一扯,大叫:“叫你滾你瞎啊?!滾!”

  丁賀被扯了一個趔趄,他回頭看了看黎嘉駿,無奈的退出門外,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忍氣吞聲似地道:“你是黎家妹子?我知道,你倆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總容易鑽個牛角尖,世事是在變的,骨氣不能當飯吃,你們可以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自個兒,但我回來,我全家都吃上飯了,只要能讓他們活,我就算出門被人吐唾沫星子,我也高興……”他看向黎二少:“兄弟,咱是降了,但你想想,咱有沒有對不起父老,有沒有?如果沒有,那就對得起自己!”說罷,他抱了抱拳,轉身走了。

  黎嘉駿目送著丁賀離開,轉身看黎二少,他狠狠的喘了幾口氣,仿佛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忽然抱住頭,先是低聲的哭,直到壓抑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黎嘉駿嚇了一跳,連忙關上門,跑上去抱住他的頭:“哥!哥你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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