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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後傳來回答:「呸!誰說的?」

  波光粼粼閃耀的瑩藍雙眸剎那間風起雲湧,男人扭頭背對著那扇似乎永遠不會再打開的門,語氣堅定:「我說的。」

  「……」

  「你喜歡和尚嗎?棲霞寺那個。」

  「那是朋友。」

  「城裡的胖捕快呢?」

  「小武是好朋友。」

  「道士呢?」

  「你說呢?」

  「那我呢?」

  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了,靜得能清晰地聽到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簌簌、簌簌」,悸動的心忍不住跟著一起動盪,忽冷又忽熱。

  「你……」灰鼠的聲音遲疑了,徘徊在齒間的詞彙一點一點自牙fèng間向外擠,從嘴邊滑落的卻都是破碎的字句,自己都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放在從前,可以毫不猶豫地立刻衝到他跟前,戳著他的胸膛像能戳出一個窟窿:「你就是個房客,還是白吃白喝白住的!」

  不知怎麼的,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背脊緊緊靠著門扉,竟什麼負氣話都說不出來了。

  門外的那個他也沉默著。許久,當典漆以為他已經因為無趣而離開的時候,卻聽他道:「你有很多朋友,這個、那個,從前的、現在的,似乎……少我一個也沒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典漆依稀有一種感覺,那人,那位惹人人厭的神君大人好像在感傷什麼。

  第七章

  雪停時,偌大城中一片瑩白,皎皎一地無瑕,皚皚不見盡頭。

  典漆坐在茶樓里幽幽暢想。許久不見的老醒木操著那副依舊沙啞的老嗓子說開一段傳奇:「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異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乃萬靈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眾仙皆稱之曰神君,後於東西南北各設神宮以作奉養,尊貴無匹……」

  他說白虎主兵,那白虎神君自是驍勇了得,一柄秋水長劍斬過北海惡龍誅過西陲狼犬。曾有仙者因劫入魔,天兵天將奉旨前去征討,卻叫他打了個落花流水。凌霄殿因而丟盡了臉面。天帝無奈,差了座下太白金星急赴盂山,恭恭敬敬請出他白虎神君。戰足一天一夜,果生擒下那猖獗的魔。自此,聲名愈顯。眾仙贊他是一方凜凜的殿君,天帝道他是一員彪炳的悍將……

  底下有人「哎呀呀」插嘴:「說書的,這段你從前說過了。」

  老醒木雙手背後,氣定神閒抬眼觀天:「你聽過,自有人沒聽過。」

  視線飄飄忽忽繞場一圈,似有意似無意,停在典漆這一桌。

  灰鼠撇嘴輕哼一聲,轉臉看向身側這名打從自己出門就寸步不離左右的白衣男子。威名赫赫的戰將呀,誰曾想,竟會甘心情願伴在一隻小小的鼠妖身側,貓在凡間的小小茶樓里聽旁人說自己或真或假的跌宕傳聞。

  殷鑑說:「你不信他說的?」

  典漆搖頭,說話難得露出一絲坦誠:「從前是一定不會信的,現在……會信一點吧……」

  從那日的笛聲、從那日的挺拔身影,還有自己那養了許久的傷……以前壓根不覺得,現在反開始有些擔心,萬一不小心惹惱了他,只怕這位看起來隨時會死在哪位美人床上的神君大人彈彈手指頭都能把自己弄死。情不自禁打個寒噤,典漆趕緊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外挪了一小挪,拉開的距離不到半寸,轉眼又被眼捷手快的他蠻橫地扯了回去,握在腕子上的手再不曾放開分毫。

  老醒木又慢悠悠說,四方神君尊崇無匹,妖中卻亦有強者。他嗜殺成性,狂妄不可一世。百年前,同白虎神君相殺,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真真是大膽,當著正主的面揭人家的短,剛忍不住要喝一聲彩,再回想起當日他的勃然怒氣,典漆心中一凜,不敢扭頭去看殷鑑的臉色,只得暗暗替老醒木捏一把汗。

  握著手腕的手果不其然在聽聞老醒木道出「楚耀」兩字時倏然收緊,通過緊緊貼在一處的臂膀,典漆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僵硬與緊繃。

  「老東西胡說八道,別聽了。我們回去吧。」灰鼠低低開口,語氣卑微得近乎懇求。千萬別在這裡動手,不管砸壞了什麼,我都賠不起。

  一貫應答從容的男人置若罔聞,一徑直挺挺地坐著,只將灰鼠的手腕抓得更緊,恨不得捏碎一般。

  典漆疼得抽氣,伸手去拉他的衣袖:「鬆開!小爺的胳膊又不是鐵打的。」

  猛一抬頭,他竟是神色如常,高鼻紅唇眉目飛揚,只那雙迷惑了無數美人的瑩藍雙眸是冰冷的,目光森寒如長劍出鞘。他是說書人口中笑傲戰場的殷鑑,卻不是那個嬉笑著任由自己怒罵叱責的房客。臂膀上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底,像是又一失足掉進了油瓶,驚慌恐懼得說不出具體是什麼滋味。腦海中反反覆覆只有一個認識,於他而言,楚耀果然是不同的。

  茶館中的境遇並沒有困擾典漆太久,雖然每每撞見進城的陌生人,都忍不住揣測,或許這邊彎腰駝背的老農,抑或那邊膚色黝黑的漢子,甚或身前里得如粽子般步履蹣跚的孩童,也許就是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楚耀,惶惶不安的心隨之倏然一凜。

  真是沒出息呀。把自己唾棄得太久,灰鼠甚至已經學會了對自己麻木地自嘲。扯起嘴角,仰頭對難得燦爛的陽光露一個笑臉,再轉頭,身側的神君大人正支著下巴一瞬不瞬地望著這裡,目光如斯哀怨。

  「你真的要走?」聽語氣可憐如同路邊的棄犬,若是將這副模樣的他拉出門去,不出半個時辰,定會被痴男怨女們啃得連渣都不剩半點。

  典漆毫不猶豫地點頭:「嗯。」

  轉眼已近小年夜,按照灰鼠家的規矩,每年除夕遠遠近近的親戚好友必定要聚在一處一起過的。鼠類似乎天生喜愛熱鬧,一個洞裡往往擠擠挨挨住了好幾戶,養兒育女起來亦是一窩一大群,也顧不得家裡是否真真負擔得起,反正只要大伙兒說說笑笑嘰嘰喳喳的就好了,最好能鬧破天去。

  無論是鼠族中的哪一個,提起每年的除夕宴總是眉飛色舞的,一年到頭,兄弟姊妹或許只聚這麼一次,也只有這一天是最為開懷的。

  白衣飄飄的仙家們卻恰好相反,他們愛清靜,看看那一座座遠隔了無數群山、駕上祥雲得飛十萬八千里的宮殿便能知曉神仙們的孤僻。即便尊貴如白虎神君,哪怕他與楚耀的那場鏖戰被傳得沸沸揚揚,除了被他帶回的各色美人,百年來,居然也不曾有一人特意上門來探望問候他一番。

  因為為人處事太過分嗎?典漆暗自揣測,心中惡毒地划過一絲竊笑。

  「我或許第二天也回不來,你不用惦記,出門時記得鎖門。」灰鼠淡淡地交代他,其實不鎖也沒關係,大年三十的,賊也得過年。何況,看看這一窮二白的家底,賊摸進來是會哭的。

  今年的除夕宴輪到鄰城的田鼠一家做東,他們是灰鼠的表親。算算行程,其實離家的時間不算太久,兩三天而已。可是典漆總覺得不放心,好似一旦離開了,再回來時就只能見到一堆瓦礫一般。

  「帶人回來也沒事,但是,別進我的房。」句末刻意加重了語氣,典漆鄭重地盯上男人的臉,頗有些警告的意味。

  始終小媳婦般掛著滿臉委屈的神君愉快地笑了,眉梢高高揚起,如同每一次對氣急敗壞的東家的挑釁:「本君憑什麼聽你的?」

  「你!」灰鼠一如既往地跳腳,抓著手裡的茶盅眼看就要扔過來。

  「這屋子年久失修,也該換換了。」像是洞悉了灰鼠的心頭所想,殷鑑煞有介事地抬頭看了看屋頂,而後好整以暇地捋著垂在胸前的長髮,又伸手整了整束在頭頂的發冠。

  就知道你不會安分!典漆氣得渾身打顫,捏在手裡的茶盅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二兩銀子一套呢,碎了一個可以買成打的香油。

  神君大人翹著二郎腿又支起了下巴,瑩藍的雙眸饒有興味地看著灰鼠手裡的茶盅:「東家莫急,到時候,我賠你一座新院子,三進三出帶花園,管家護院丫鬟廚娘,若想再添置什麼,你儘管吩咐。」

  他說得言辭懇切,字字句句落在灰鼠耳朵里,意思再分明不過,你前腳若出門,我後腳就拆屋。

  「你敢!」茶盅終究沒捨得扔出去,典漆兩手撐著圓桌咬牙喘氣。

  男人不急著說話,頂著一張燦若朝陽的笑臉作回答:「你說呢?」

  還用說嗎?還用說嗎?灰鼠說不許帶陌生女子回家,他攬著嬌柔嫵媚的少年大大咧咧地跨進門;灰鼠抱怨晚上睡不好,他一邊笑嘻嘻用嘴堵住少年婉轉的呻吟一邊故意讓床板「嘎吱嘎吱」作響;灰鼠負氣地衝進屋子要他當心他那張寶貝的紅木大床,話音方落,他已然趴在坍塌的床間無辜地攤手……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同自己對著幹!

  「如果不放心,那就留下來看著我。」他好心地建議,臉上笑容可掬。典漆甚至能自他那雙除了讓人手腳發軟就就再無用處的美麗雙眼中看到「誠懇」二字。遮遮掩掩地繞了一大圈,他想說的無非就是這個。

  「休想!」胸膛起起伏伏,縱使大口大口地呼氣也平息不了心中竄起的怒火。灰鼠頭也不回地閃進自己的屋子,「砰──」地一聲狠狠甩上門。

  憑什麼憑什麼?簡簡單單說一句「留下來」會死嗎?會死嗎?哼!

  鼠族的除夕宴一如既往的熱鬧,居於稻田深處的田鼠家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米香,兩千歲高齡的祖爺爺瞇fèng起渾濁的雙眼打量著滿堂兒孫,許久不見的親朋好友團團圍坐,一雙雙溜圓晶亮的眼睛裡都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兒時就聰穎過人的堂哥輕而易舉地混進人世里甚至中了科考當了官;貌美嫵媚的表姐嫁了地主家的兒子,從此稻穀滿倉一家老小不愁吃喝;還有足足小了自己一輩的小侄兒,說是不但已經娶了媳婦連小耗子都生了一窩……七大姑八大姨裹了一身簇新衣襖磕著瓜子嘰嘰喳喳,灰鼠他娘端坐一旁故作淡定:「也只有我們家阿漆不爭氣,打小就沒出息。」

  「噗──」一聲吐了瓜子殼,臉剛好轉到典漆這一邊,刀子般的眼怒氣沖沖地在兒子身上剜下一塊肉。心不在焉的灰鼠垮著腦袋不作聲。

  哪家好心的嬸娘笑盈盈地夾來一筷子菜:「阿漆年紀也不小了,說房媳婦吧。我娘家有一個外甥生,年歲正合適……」

  典漆他三哥聞言轉過頭,臉上醉醺醺地暈開兩朵紅霞:「他呀,還想著當年那個書生吧!」

  另幾個略知一二的兄弟都端著酒杯哈哈地笑。當年他們就愛取笑他,每每灰鼠咬著書呆子送來的饅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兄長們便壞笑著在身邊正兒八經地議論開:「吃了人家這麼多饅頭,可怎麼賠得起喲!乾脆就讓阿漆跟了他吧,就當報恩了。反正也數他吃得最多。」咬著饅頭的灰鼠真想一口咬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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