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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邊有家鋪子專賣竹傘,店裡桃紅柳綠,新制的傘仿佛花一般!紫嫣紅開了一牆。繁華遍眼裡,一把竹傘靜靜打開在角落裡,白色的傘面上細細勾描了幾片青翠的竹葉。

  勖揚君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兩眼,再回頭時,文舒正擠在對面的人堆里。

  原來是對面的街角里有人正擺攤說書。說完了三皇五帝,宮苑秘聞,就再說些奇事逸聞,神仙鬼怪。說是從前從前,數十年前,曾有銀赤二龍鏖戰於天際,如何的飛沙走石,如何的風雲急走,他繪聲繪色娓娓道來,仿佛親眼目睹。聽書人聽得聚精會神,連連稱奇,還有幾個老者都說當年確有這般異象,是魔星下凡,是大凶之兆,一時眾說紛紜。勖揚君見文舒聽得入迷,忙一把將他拉開,轉身帶著他往別處走去。

  剛過晌午,忽有大雨瓢潑而下,立時,擺攤的收攤,屋內的人忙著收衣關窗,街道上的人匆匆散開,連屋檐下都站滿了躲雨的行人。文舒剛要尋一個地方避雨,頭頂暗暗罩下一片半明的天空,素淨的傘面上寥寥勾幾片翠綠的竹葉。

  不消一刻,道上就起了積水,雨點落下,濺起朵朵水花。狹窄的巷子裡只有他二人並肩獨行,雨水沿著瓦面淌下來,兩邊的屋前仿佛都掛了層晶瑩的水簾,雨落青石,響聲清靈仿佛罄聲。

  傘下的兩人都默然無語。雨勢漸大,他微微將傘偏過來一些,文舒抬起頭,看到他的側臉,飛眉入鬢,一張略薄的唇,那雙銀紫的眼仿佛也落進了雨水,紫中泛點點銀光。他忽然轉過臉來,正對上文舒的眼。文舒一驚,倏然向後退去,剛退出一步,身後就澆了一背的雨水,冰涼徹骨。

  “當心……”勖揚君忙將傘罩過來。身軀貼得更近,能感受到彼此身體的溫熱。

  一時又是無聲,只聽到“嘩嘩”的雨聲。

  文舒看著他伸過手來,細心地理他垂到胸前的發。他的指細長而白,卻又骨節分明。怔怔看著那指,視線漸漸模糊,何時,也曾見過這樣的指,緩緩拈起一顆墨黑的棋子。卻不急著下子,舉到頰邊,襯出一張水紅色的唇,唇角是微微翹起的,唇邊一抹譏諷的笑。

  “以後,我們好好過。”

  雨聲里他聽到身前的人這樣說,神智卻還留在方才模糊的影像里。思緒紛雜,有什麽東西正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

  勖揚君說:“你若是想,我們以後再來。”

  文舒點點頭,手又被他牽住,同來時一般,掌心貼著掌心,手指插進指fèng里,緊緊相扣。

  那天,勖揚君正坐在迴廊下與文舒說話。斟上兩杯從瀾淵那兒得來的瓊花露,那些年,每日每日抱著,卻始終沒捨得喝。勖揚君也是不多話的人,偶爾說兩句,更多的時候,兩人只是默然立著。

  迴廊一面臨湖,湖中有成群游魚游弋往來,一面栽花,風拂過就有繁花簌簌而下。時光易轉,幾度離合,百年間落花卻是不變,飛揚下落,始終一派悠然。

  勖揚君說:“你叫我一聲吧。”

  文舒沈默。

  “那時候……”勖揚君又忍不住說道,“瀾淵……”

  想說,那時候與瀾淵伯虞等人打賭,見他認出由瀾淵假扮的自己,他心裡其實很高興。勖揚君躊躇再三,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正難以啟齒時,見文舒正偏過頭往他身後望著,勖揚君回身,只見天邊一朵紅雲正急急而來,轉眼就行到眼前,雲上那人赤發紅衣,左耳邊掛一隻杯口大的金環。

  “文舒啊!”赤炎躍下雲頭,直往文舒奔來。

  勖揚君忙閃身擋在文舒跟前,將二人隔開:“他不記得你。”

  “老子找的也不是你!”赤炎被勖揚君擋住,怒聲罵道。復又隔著勖揚君對文舒急急說道,“文舒,文舒,還記不記得我?我們先不說這個……當年老子要不是被老頭子關著,老子一定比他先找到你……不,不對,我個……的,我們也不先說這個。那個……老子現在還被關著,今天是逃出來的,我個……的,你怎麽還是這麽個瘦不拉幾的樣子?他是不是又虧待你?你等著啊……老子……”

  天邊忽然一陣雷鳴,東海老龍王站在雲間怒喝:“你個孽障!在西海龍宮闖下大禍,仍不知悔改!還不速跟我回龍宮思過!”

  赤炎抬頭見了,低咒一聲,匆忙從懷裡掏出樣事物扔給文舒,道:“文舒,你等著啊。等老子出來了,老子再來接你!老子絕不由著他來欺負你……”

  還想說什麽,天邊又是一聲雷鳴,赤炎只能無奈地隨老龍王駕雲而去。

  “不用理他。”勖揚君回過頭來對文舒道。

  文舒低頭看著那人剛才拋到自己手裡的東西,一隻糙編的螞蚱,顏色已經發黃,乾枯而陳舊。有什麽快速地從眼前閃過,火焰般的發,耳邊碩大一隻金環,還有,幾隻新編的青綠的螞蚱,他看他隨手一揮,便化成了幾個白胖的小娃兒,穿紅色的肚兜,手腕上戴一隻金鈴,鈴聲伴著笑聲,化開心底多少憂愁:“……赤炎……”

  勖揚君聽到他的輕喚,猛然一怔。傾身去抱他:“文舒……”

  眼前是瀟瀟落花,逝去就不再來。

  腦海中閃現的東西越來越多,有時看著腳下光潔的白玉磚便會覺得有什麽東西會浮上來,心裡便揪得難受,仿佛那浮上來的東西會吃了他一般,想要拔腿就跑。有時他靜靜坐在一邊看著勖揚君下棋,眼前幻出一個模糊的人,穿著和自己一樣的青衣,一子一子在棋盤仔細地擺著。微涼的觸感就縈繞在指尖,真實得仿佛那人是他。他看見一隻青綠的螞蚱在他掌上幻化成灰,也曾見一個女子,著一身鮮紅的嫁衣,臉上滿是怨恨……

  總是斷斷續續的片段,模糊而無序。腦海中有時會出現一地雪白,白雪鋪天蓋地而來,快將他淹沒,耳邊滿是嘲諷的聲音:“你喜歡我……你逃不掉的……你喜歡我……哈……”尖刻的譏笑聲刺痛了心扉。

  文舒越來越不愛說話,總是一個人靜靜地沈思著什麽。勖揚君試著叫他,他依舊陷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一天赤炎來過後,勖揚君心裡就升起了不安,開始很微小,隨著文舒的沈默而越來越大。

  焦躁時,勖揚君抱著他在他耳邊喃喃地問:“你記起了多少?”

  他總是不答,不一會兒思緒又再散開。

  那天夜裡,他抱著他睡去,醒來時,懷裡卻是空的。

  勖揚君急急奔出房去找,迴廊下,書房中,一一尋過,卻始終不見文舒的身影。

  心如擂鼓,他慢慢地進了後花園,穿過抄手遊廊,過了月洞門再下了竹板橋,鵝軟石鋪就的小徑彎彎地從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院門半開著,裡頭透出一點微弱燭光。他伸手推開門,站到他洞開的房門邊。

  文舒就在他昔日居住的房裡,手中持巴掌大小的一面鏡子,鏡框上雕滿菱花。

  非夢。

  瀾淵說,它能照出人之前世。

  很多事,早該在輪迴盤裡就消得一乾二淨,卻深深刻到了靈魂深處。只需一星半點的誘因就如小一點火星,頃刻間燃起燎原之火。遺忘,並不是那麽容易。

  前塵歷歷在目,從鄰家大娘的核桃蘇到那場滔天洪水,再到那個鬚髮皆白的和藹老者……膝頭一片涼意,他跪在白玉磚上偷偷看朦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籠在煙霧裡的紫,那雙銀中帶紫的眼似暗藏了萬年飛雪。轉眼卻又柔情似水,水紅色的唇嘴角微勾,臉頰邊兩抹半化半未化開的嫣紅:“陪著我好不好?”無賴又稚氣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憂愁,看他被壓倒在雪白一片的書頁上,先是掙扎後是絕望,痛得眉頭緊縮,淡色的唇上咬出鮮紅的血。雲端之上,他低聲問他,可曾喜歡過他?他說,他既往不咎。種種苦痛被這四字輕易抹去。

  憑著感覺一路尋到這個地方,推開門,跨進院子裡,眼睛不由自主就往牆邊瞧,灰白的牆面上枯萎著幾根腐朽的藤。先前這裡有一牆藤蘿,幽綠蔥鬱,他依稀記得的。再進了房,很熟捻地就拉開了抽屜,翻開壓在上層的衣衫,露出底處的菱花鏡和一小截顏色黯淡的紅線。捧起鏡子,文舒默默看著,仿佛裡頭那人不是自己。

  勖揚君立在門邊,注視著一直垂著頭的文舒。總要有這一天,一心盼著它遲來幾日,只是它再如何姍姍來遲,於他,卻依舊覺得太過倉促。

  “天君。”文舒抬頭看見門邊的勖揚君,放下手中的鏡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點休息。”勖揚君扭頭避開他的視線。

  “我的陽壽最多不過十年。”文舒繼續說道,目光落到一邊的紅線的上,笑得有些自嘲,“無論天崇宮內還是凡間,皆是十年。”

  勖揚君聞言一怔,再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點頭:“請主子恩准。”

  “如果……”勖揚君抬頭對上他的眼,艱難道,“如果我不准呢?”

  文舒依舊淡淡笑著:“十年前,十年後,不過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紅線上,口氣不覺放得更柔和了些:“從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揚君急急打斷他,背轉過身,院中朦朦朧朧灑幾點月光,“晚了,我們以後再商量。”

  便頭也不回,匆匆往院門外走去。

  直到獨自回到房中,鎮定的神色才一點點從勖揚君的臉上剝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只有他一人,寂寞蝕心腐骨,寒意從腳下的白玉磚中絲絲縷縷地纏上他的身。不願意,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始終都不願放手。若把手鬆開,他身邊還能剩下什麽?每一次都是這樣,他不斷地逼近,他不斷地後退,他將他牢牢抓在身邊,他臉上雖平靜地笑著,笑意卻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體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間的距離依舊是千山萬水。從懷中將那塊青色的布片取出,緊緊捏在手裡,掙扎不已,鈍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揚君又來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石桌上隔一隻茶盤,盤中一隻紫砂壺,壺周圍環四個同款的小茶盅。一個被放在文舒身前,嫋嫋冒著熱氣。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著勖揚君:“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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