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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舒仰起頭看著他慌亂的眼眸,從前總是站在他身側看著他不動如山的側面想,這個人除了高傲和譏諷是不是就沒有其他的表情?

  原來,還是有的。

  “你會一直跟著我直到灰飛煙滅的……”他還陷在驚慌里,說起他對老天君許下的誓言,語氣混亂,“我天崇宮予你長生,你……”

  “天君。”文舒淡淡地說道,笑容里加進幾分悲憫,“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這是我說的。”

  不是什麽諾言,從來沒有什麽諾言。從前從前,許久之前,有新來的天奴好奇地問他,怎麽會來天崇宮。那時節,天色正藍,湖邊楊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著那一側一眾人群中卓然獨立的他,不自覺就說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

  經年久月,眾口相傳,不自覺,謊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宮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該有所妄念。自此,你依舊是你尊崇無雙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過往一切煙消雲散。可好?”文舒平靜地看著他狂亂的雙眼,另一隻手緩緩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來牽,文舒卻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節用力,猛地一撕,衣衫開裂的聲音,他看著他銀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後悔了。”

  “不要……”勖揚料不到他真如此決絕,掌中還緊緊握著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卻已快速往下墜去,頃刻消失在茫茫雲煙中,“你……”

  天際有無數閃光煙塵落下,輪迴盤兀自在半空中緩慢旋轉,盤下又有無數煙塵灑向人間。

  從前,他總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氣,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會立刻化作一縷青煙隨風散去。他每每伸手,他總是後退,退無可退時眼神仍一逕泄露著逃避的意圖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裡僵立著,讓人看得心頭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現在,他伸手,他後退,終於迫得他無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寧願灰飛煙滅也不願再待在他身邊。

  “我後悔了。”

  他最後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氣、戾氣、怒氣、狂氣,被吹散在天風裡,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張落寞的面孔:“你喜歡我的啊……”

  【

  第八章

  天崇宮裡總是冷清而寂靜的,白玉磚光潔如鏡,倒映出成隊的青色身影,急匆匆來去如雲,卻幾乎腳不沾地,半點聲響也不敢發。細看去,那一張張臉都繃得死緊,低眉斂目,人人自危。

  跟著一個捧著茶盤的天奴一路行去,過了大廳,繞過湖泊,再穿過迴廊,停在一間偏殿前。聽他低低喚一聲:“主子,茶。”恭敬中含幾分不自覺的顫抖。

  寧靜中“咿呀──”的開門聲顯得有些突兀,驚得那天奴往後縮了一縮,方才跨進門去。房內焚的應是龍涎香,兩隻紫金香爐鏤刻成瑞獸形狀,眼如銅鈴,鬚髮皆張,威風赫赫的樣子。噴張的獸嘴中溢出絲絲漫漫的煙,卻是一陣酒氣熏天,酒糟味直往鼻孔里鑽,把這甘甜醒腦的香氣生生壓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裡瞅了一眼,重重紗縵之下,榻上橫臥著一人,一頭銀髮凌亂地披泄下來,紫色錦衣上酒漬斑駁,明明是醒著的,一雙半闔的眼只怔怔盯著懷裡的一隻小酒罈看。

  輕手輕腳地繞過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邊的矮几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門,這才背靠著門扉,長長吁出一口氣。天君的性子是越來越難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麽,就算沒出錯也能讓他尋出不對來。想起昨天小三被罰的那個樣兒,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嚇出一身冷汗來。心有餘悸地往後看一眼,門緊緊合著,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心口,還好還好,天君沒搭理他,算是撿回了一條命。轉念又想,這要是天天這麽過下去,天君不來罰他,也得自己嚇死自己。一不留神,嘆氣嘆出了聲兒,趕緊掩住嘴,一溜煙跑了。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房內又歸於沈寂,勖揚君慢慢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透出幾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掃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閃著幽光。是醉了還是睡著了?眼前幻出一隻纖白的手,細瘦的指上骨節分明。眼見他將棋子一顆一顆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襯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蒼老,透過略顯透明的皮膚幾乎能看到青色的脈絡,也是細細的,似乎一個承受不住就會在眼前斷裂。

  心跳聲傳入耳膜,砰砰作響。勖揚君抑制不住地將視線抬高,下一瞬入眼的會是什麽?青色的交襟長衫,衣領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頸子,然後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內的薰香般漸漸淡去。聽不到棋子落地的脆響,只見那手緩緩散開,眼中依舊只有那幾顆棋子,安靜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閃著幽光,不用去碰觸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涼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墜下高台。

  “我後悔了。”跟面容一樣平靜的口氣,不帶一絲恨意,只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給他聽。

  落在勖揚君的耳中卻如驚雷,眼睜睜看著他落下,轉眼化為塵埃,混入自天際落下的無數閃光塵沙中,再無從分辨。迅即得連一個讓他隨之躍下挽救的機會也不給。

  酒喝到醉處,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實和虛幻。總看到有人一襲青衣,衣擺飄飄地跨進門來,站到他身側,聽他輕聲地問:“主子,有什麽吩咐?”或見他彎下腰將地上的棋子撿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麽也沒有。總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摺痕,那人微微彎起的唇角,眉梢處的一抹淺笑,卻怎麽也看不真切,怎麽也拼湊不起一張完整的臉。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牽的欲望,幻象依舊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會轉成現實。心就如同看到他墜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墜去,無盡的虛空漫上來,滿腔的煩躁與疼痛。

  情不自禁地攏緊臂膀把懷裡的小酒罈抱得更緊些。榻邊胡亂地傾著數隻空壇,只這一小壇寶貝似地被他抱著。他留下的東西極少,還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輪迴台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揚君小心地收著,不敢拿在手裡,看了心口更痛。

  心裡很空,閉上眼就是輪迴台下滿目飄渺的雲煙。渾渾噩噩地回到天崇宮時他就開始尋找,一路進了後花園,穿過抄手遊廊,過了月洞門再下了竹板橋,鵝軟石鋪就的小徑彎彎地從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門緩緩開啟,一牆簇碧的藤蘿先前還是綠浪翻滾的樣子,現在卻枯萎殆盡,顯出牆面原本灰白的顏色。石桌石凳都還在,桌上置一個茶盤,盤裡放一隻紫砂壺,四周環四隻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揚君站在門邊愣愣地看,一錯神,仿佛那人就站在桌後,一邊提著茶壺斟茶,一邊抬起臉來,露出溫雅的笑:“主子來了。”他身邊還坐著赤炎和瀾淵,一個笑嘻嘻,一個翻白眼,沒好氣地跟他打招呼。他還沒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遞到了手邊,清香四溢,心裡莫名升起的燥怒就平復了很多。

  伸出輕顫的手去摸,壺上已蒙了厚厚一層灰,手指剛觸及,那壺就“卡啦”一聲輕響,碎裂成了幾瓣,壺旁的茶盅也隨之裂開。裂聲直入心底,勖揚君心中一揪,扭頭疾步向屋裡走去,再不敢看。

  屋裡收拾得很乾淨,被褥整齊地疊放在床頭,早已失了溫度。拉開床邊的柜子,只是幾件慣穿的青衫,想要再進一步翻看,指腹在柔軟的衣料上摩挲了許久,終是作罷。維持原樣就好,不忍心再毀掉什麽。

  勖揚君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環顧一周,均是天崇宮內的東西。文舒自小入仙宮,當時又是貧寒,哪裡有什麽是他自己帶來的?此時才想起,就是想要留個什麽做念想,居然也無物可讓他寄情。原想翻出一兩件東西來填補心裡的空,卻什麽也沒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擴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間徘徊,沿著文舒之前的足跡,把他在百年間到過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揚君為了尋他也曾走過,卻是來去匆忙,看一眼就走。這一次仔細得一糙一木都不願放過。人間更迭頻繁,物換星移幾度春秋,早已什麽都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後居住的那個茅屋裡盤桓了幾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來時,在門外看到的他與赤炎相談甚歡的情景,應著他那句“我後悔了”,沒有之前的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傷。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莊中的孩童放紙鳶。陽春三月天,糙長鶯飛,春風拂面。鄰家的孩子呼朋喚友招來幾個同齡的小夥伴,削幾截竹片,紙上畫一隻五彩的蝶,再拴上線!轆,乘著徐徐的東風,那紙鳶就搖搖晃晃地上了天。他隱了身形,倚在文舒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們玩到興起時,棉線“啪”地一下斷開,那紙鳶就順風飛出了老遠,直到看不見。那幾個孩子看著風箏飛遠,沮喪地各自回了家。勖揚君還倚在門邊,垂眼看著被孩子們拋棄在地的線!轆。凡夫俗子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天君眼角處溢滿的悲哀。

  還是在瀾淵那兒得到的這一小罈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釀的土酒,瀾淵說,這酒叫瓊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這酒初釀成時,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帶幾分纏綿。其實是不經意地看到他在釀酒,不經意地看了幾天,莫名地執著著要嘗第一口,嘗了之後卻又滿心的彆扭,想自己怎麽會和一個奴才這麽計較。記不清當時說了什麽,只是那種焦躁又彆扭的心情卻在之前或是之後總是頻頻地出現。每每平復一些,看到他咬著唇故作無事的樣子,便又立刻躥了起來,說什麽,做什麽,想收回時又是一陣難堪的感覺。

  因逆天而被貶下凡間的二太子似乎豁達了很多,一本正經地對他道:“人間一直是他的嚮往,如今他得償所願心裡該是高興的。”

  不想聽,不想聽到說,他離開是得償所願,仿佛他的離開是對的,就應該這樣,以後再無交集。這話太刺心,衣衫飛揚起來,捲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萬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說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輪迴成一叢蓬糙,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只能是我的人!瀾淵,你聽仔細了,他願不願不是由你來說,下回若再叫我聽見,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本君不講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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