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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裡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當是一身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仿佛在那裡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里,試著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現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髮。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於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辱,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的,卻又是蘇軟的,蘇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裡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裡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他對於jì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著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痴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捨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著女傭丟臉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僕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僕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稚氣的怨憤。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里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宿舍里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塗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巷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里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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