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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歡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他們只管自己細聲談笑。她是內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並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說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這印度老闆見言語不大通,把生意經都免了。三言兩語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只有一千零一夜裡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她從舞台經驗上知道,就是台詞占的時間最多。

  “要他開個單子吧?”她說。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戒指也脫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鬆,兩人並坐著,都往後靠了靠。這一剎那間仿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

  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

  “還好不要,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裡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於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弔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裡,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裡,就只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地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什麼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著,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恆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麼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臉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來奪門而出,門口雖然沒人,需要一把抓住門框,因為一踏出去馬上要抓住樓梯扶手,樓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聽見他連蹭帶跑,三腳兩步下去,梯級上不規則的咕咚嘁嚓聲。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們形跡可疑,只好坐著不動,只別過身去看樓下。漆布磚上噠噠噠一陣皮鞋聲,他已經沖入視線內,一推門,炮彈似地直she出去。店員緊跟在後面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鏢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麼回事,耽擱幾秒鐘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並沒攔阻,只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只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仿佛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橫衝直撞開走了。

  放槍似乎不會只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沒聽見槍聲。

  一鬆了口氣,她渾身疲軟像生了場大病一樣,支撐著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來,點點頭笑道:“明天。”又低聲喃喃說道:“他忘了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了。”

  店主倒已經扣上獨目顯微鏡,旋准了度數,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剛才講價錢的時候太慡快了也是一個原因。她匆匆下樓,那店員見她也下來了,頓了頓沒說什麼。她在門口卻聽見裡面樓上樓下喊話。

  門口剛巧沒有三輪車。她向西摩路那頭走去。執行的人與接應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然知道事情敗露了。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後門把風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問她。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行了。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仿佛在裡面不知待了多少時候。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著層玻璃,就像櫥窗里展覽皮大衣與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閒適自如,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後來輛木炭汽車,一剎車開了車門,伸出手來把她拖上車去。

  平安戲院前面的場地空蕩蕩的,不是散場時間,也沒有三輪車聚集。她正躊躇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著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車夫是個高個子年青人,在這當日簡直是個白馬騎士,見她揮手叫,踏快了大轉彎過街,一加速,那小風車便團團飛轉起來。

  “愚園路,”她上了車說。

  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夥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可以去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封鎖了。”車夫說。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著根長繩子過街,嘴裡還銜著哨子。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著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有人在沒精打采的搖鈴。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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