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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太太都說了。要你護著!”另一個黑斗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說認乾女兒的話。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眾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易先生替我打著,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騭的。先打著,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只咕噥了一聲。“待會還有人來。”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裡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裡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討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臥室里,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著。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著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她到櫃檯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怕櫃檯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

  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

  “餵?”

  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儘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這兩天家裡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好,沒關係。反正我們等你。你現在在哪裡?”

  “在霞飛路。”

  “好,那麼就是這樣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麼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什麼了。”

  “馬上就去也說不定。”

  “來得及,沒問題。好,待會見。”

  她掛斷了,出來叫三輪車。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這些太太們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也許應當一搭上他就找個什麼藉口搬出來,他可以撥個公寓給她住,上兩次就是在公寓見面,兩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進了集中營。但是那反而更難下手了——知道他什麼時候來?要來也是忽然從天而降,不然預先約定也會臨時有事,來不成。打電話給他又難,他太太看得緊,幾個辦公處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沒有,只要有人知道就會壞事,打小報告討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於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後。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隻辱房在他跟前晃。

  “兩年前也還沒有這樣哩,”他擁著吻著她的時候輕聲說。

  他頭偎在她胸前,沒看見她臉上一紅。

  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

  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演過不止一回的一小場戲,一出現在眼前立刻被她趕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輪車踏到靜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館前停下。萬一他的車先到,看看路邊,只有再過去點停著個木炭汽車。

  這家大概主要靠門市外賣,只裝著寥寥幾個卡位,雖然陰暗,情調毫無。靠里有個冷氣玻璃櫃檯裝著各色西點,後面一個狹小的甬道燈點得雪亮,照出裡面的牆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隻小冰箱旁邊掛著白號衣,上面近房頂成排掛著西崽脫換下來的線呢長夾袍,估衣鋪一般。

  她聽他說,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號西崽出來開的。想必他揀中這一家就是為了不會碰見熟人,又門臨交通要道,真是碰見人也沒關係,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瞞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經冰涼了,車子還沒來。上次接了她去,又還在公寓裡等了快一個鐘頭他才到。說中國人不守時刻,到了官場才登峰造極了。再照這樣等下去,去買東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說的:“我們今天值得紀念。這要買個戒指,你自己揀。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見面。

  第二次時間更逼促,就沒提起。當然不會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沒想起來,倒要她去繞著彎子提醒他,豈不太失身份,煞風景?換了另一個男人,當然是這情形。他這樣的老jian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麼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

  不是為錢反而可疑。而且首飾向來是女太太們的一個弱點。她不是出來跑單幫嗎,順便撈點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務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於他,因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點會面,現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車子來接她,倒是準時到的。今天等這麼久,想必是他自己來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裡見面,一到了那裡,再出來就又難了。除非本來預備在那裡吃晚飯,鬧到半夜才走——但是就連第一次也沒在那裡吃飯。自然要多耽擱一會,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著點,像jì女一樣。

  她取出粉鏡子來照了照,補了點粉。遲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來。還不是新鮮勁一過,不拿她當樁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後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對面卡位上有個中裝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個人,在那裡看報。比她來得早,不會是跟蹤她。估量不出她是什麼路道?戴的首飾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電影話劇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學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游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GG,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課,上課下課擠得黑壓壓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過,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對國事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使人憤慨。雖然同學多數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學生的心情。有這麼幾個最談得來的就形成了一個小集團。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說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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