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對她從來不說沒錢給她出洋,寧可毆打禁閉。說了給人知道了——尤其不能讓翠華知道。不然也許不會這些年來都是恩愛夫妻,你哄著我,我哄著你。

  卞家的一個表妹結婚,寄了請帖來。九莉只去觀禮,不預備去吃喜酒。在禮堂里遇見南西。

  南西笑道:“九莉你這珠子真好看。”

  九莉笑道:“是二嬸給我的,”說著便解下那仿紫瑪瑙磁珠項圈,道:“送給南西阿姨。”她正欠南西夫婦一個不小的人情,儘管楊醫生那時候天天上門,治了兩三個月都是看在蕊秋面上。這項圈雖然不值錢,是件稀罕東西。

  南西笑道:“不行不行,蕊秋給你的,怎麼能給人?”

  “二嬸知道給了南西阿姨一定高興。”

  再三說著,方才收下了。

  九林不在上海,沒去吃喜酒。下一次他來了,跟九莉提起來。這表妹是中間靠後的一個女兒,所以姥姥不疼,爸爸不愛,從小為了自衛,十分潑辣。只有蕊秋喜歡她,給她取名小圓。

  九林笑道:“那小圓真兇。小時候就凶。那時候在弄堂里溜冰。”

  九莉想起他們與舅舅家同住一個弄堂的時候,表姐們因為他長得好,喜歡逗他玩,總是說:“小圓定給表弟了,你們自己還不知道。”又道:“姑媽喜歡嘛!所以給姑媽做媳婦。”一見他來了便喊道:“小圓你的丈夫來了,”小圓才七八歲,個子小,看著不過五六歲。不管她心裡怎樣,總是板著一張小臉,一臉不屑的神氣。他比她大三四歲,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歡她們取笑他的話。這時候聽他的口氣,原來是他的初戀,弄堂里溜冰有許多回憶。只有九莉不會溜冰。卞家的表弟常來叫他出去玩,乃德說他們是“馬路巡閱使”。

  “你有沒有女朋友?”她隨口問了聲。

  他略有點囁嚅的笑道:“沒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職業的。”

  九莉笑道:“那當然最理想了。”

  他沒提他們父親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覺得丟臉。

  她二十八歲開始搽粉,因為燕山問:“你從來不化妝?”

  “這裡再搽點,”他打量了她一下,遲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間的一小塊地方。

  本來還想在眼窩鼻窪間留一點晶瑩,但是又再撲上點粉。

  “像臉上蓋了層棉被,透不過氣來,”她笑著說。

  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頭枕在她腿上,她撫摸著他的臉,不知道怎麼悲從中來,覺得“掬水月在手”,已經在指fèng間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無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許愛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懷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還比較經得起慣,因為美麗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問題。漂亮的男人更經不起慣,往往有許多彎彎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戲。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過她對他是初戀的心情,從前錯過了的,等到了手已經境況全非,更覺得淒迷留戀,恨不得水遠逗留在這階段。這倒投了他的緣,至少先是這樣。

  燕山有他陰鬱的一面,因為從前父親死得早,家裡很苦。他也是個徹底的“機構人”。干他們這一行的,要是不會處世,你就是演出個天來也沒用。但是他沒有安全感,三十出頭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頂了,地位還是比不上重慶來的京朝派話劇演員。想導演又一炮而黑,儘管“露水姻緣”並沒蝕本,她想是因為那騙人的片名。

  他父親是個小商人。“人家說他有‘威’,”他說。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夠想像。有點像他,瘦長,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長袍,戴著一頂呢帽。

  “我只記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黃包車上,風大,他把我的圍巾拉過來替我搗著嘴,說‘嘴閉緊了,嘴閉緊了!’”他說。

  他跟著兄嫂住。家裡人多,都靠他幫貼。出了嫁的幾個姐姐也來往得很勤。她到他家裡去過一次,客室牆上有一隻鑰匙孔形舊式黑殼掛鐘,他說是電鐘。他這二哥現在在做電鐘生意。

  她不懂,發明了時鐘為什麼又要電鐘,費電。看看牆上那隻圓臉的鐘,感到無話可說。

  他也覺得了,有點歉疚的笑道:“買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說:“哦,你是說就是我們兩個人?”

  九莉笑道:“噯。”

  “那總要跟你三姑一塊住。”

  之雍也說過要跟她三姑一塊住。彷彿他們對於跟她獨住都有一種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說“我們將來”,或是在信上說“我們天長地久的時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擬想住什麼樣的房子的時候,總感到輕微的窒息,不願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個小房間,像上班一樣,天天去,地址誰也不告訴,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會來的話。晚上回去,即使他們全都來了也沒關係了。”

  有時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來,不願意再進去,給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還來。就坐在樓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細腰大衣,那蒼綠起霜毛的裙幅攤在花點子仿石級上。他們像是十幾歲的人,無處可去。

  她有點無可奈何的嗤笑道:“我們應當叫‘兩小’。”

  燕山笑道:“噯,‘兩小無猜。’我們可以刻個圖章‘兩小’。”

  她微笑著沒說什麼。她對這一類的雅事興趣不大,而且這圖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兩人具名的賀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這人簡直全是缺點,除了也許還省儉。”

  她微笑,心裡大言不慚的說:“我像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

  楚娣對他們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談了一會,他去後,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裡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話來說,終於笑道:“我怕我對他太認真了。”

  楚娣略搖了搖頭。“沒像你對邵之雍那樣。”幾乎是不屑的口氣。

  九莉聽了十分詫異,也沒說什麼。

  有一個鈕先生追求比比,大學畢業,家裡有錢,年紀也相仿,矮小身材,白淨的小叭兒狗臉,也說不出什麼地方有點傻頭傻腦,否則真是沒有褒貶。又有個廣東人阿梁也常到他們家去,有三十來歲了,九莉彷彿聽見說是修理機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裡碰見他,比比告訴他這隻站燈的開關鬆了,站在旁邊比劃著名,站燈正照在她微黃的奶油白套頭絨線衫陶前,燈光更烘托出辱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訴她鈕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來,從樓上打到樓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樓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來。——叫我怎麼樣呢?”

  這天楚娣忽然憑空發話道:“我就是不服氣,為什麼總是要鬼鬼祟祟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