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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她總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寫什麼,怕惹人議論。但是,這一次,她握緊了拳頭強忍,卻還是忍不住,朝素絹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縣,位在東北,山高路險,海港浪危,岸多岩。產人蔘、高粱、熊皮、漁貨,縣內山有煤、鐵,縣人多擅鍛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凍,須開陸路,併兼海運,通南與西,往來有船。

  此縣民風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撫之,方能長治久安——

  「你為什麼要寫這些?」

  看著絹書的內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開口。

  要忍住不去問,竟然,比她為了下毒,服食「婦人心」的藥物,那時時刻刻穿腸劇痛的三年,還要難忍。

  關靖手中的筆沒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為什麼寫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從沒聽過的濃濃譏諷,清楚貼附著每個字,從他嘴中說出,讓她不由自主的一愣,連小嘴都閉上了。

  關靖繼續寫,一筆一划,一鉤一捺,廳堂裡頭,只有他以毛筆,划過絹布的細微的聲響。

  沉默,像是拉長的弦,情緒繃到最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張嘴,吐出一句問話。

  「你來做什麼?」

  沉香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扯著嘴角,用更諷刺的語氣說道:「又想來毒殺我嗎?要是這樣,爐子在那裡,你自便就好。」

  心,緊縮了一下。

  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舔著乾澀的唇,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看過一部分,你寫的絹書了。」她問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飾。「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寫這些文章。」

  他筆微微一停,淡淡說了一句。

  「韓良那傢伙,多事。」

  然後,他又繼續行書,像是沒聽到,她剛剛的問題。

  沉香將雙手捏握得更緊,不肯放任他的沉默,執意就是要追問。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你寫的明明是治國大策,為什麼做的卻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對於她的指責,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筆也依舊沒停。

  「你寫著治國之策,想著要國泰民安,想著要富國強民。但是,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卻偏要屠城,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麼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為什麼?!」

  他還在寫,沒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們沒有染病,他們可以活下來!他們有權利活下來!」

  他一直寫,慢慢寫。

  寫著落河縣的溪、寫著落河縣的路,寫著該如何擴建,落河縣水深浪高的岩港,甚至寫到,該如何興建堤防……

  終於,她再受不了,他的處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隻,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擺弄她,現在則在提筆,不停寫字的寬厚大手。

  「關靖,別寫了!」

  因為她的激烈阻攔,毛筆終於停下來了。

  慢慢的,關靖回過頭來,看著她的雙眼,自嘲的揚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嗎?原來,我現在是關靖了?」

  這個男人,連諷刺人,也很專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著氣憤,以及倔強的本性,筆直的回瞪著,他那雙深邃的雙眼,就是要問。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會有倖存者,為什麼還要決定屠城?!」

  關靖瞧著,蒼白秀麗的她。

  幽暗的視線,望著她狼狽的模樣,從她眼下的黑影,慢條斯理的看到,她赤裸著,沾了塵沙的雙足。

  他把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視線,重新看上她惱怒的容顏,對上她烏黑,但是透著傷痛的雙眸。

  會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滿意了。

  因為如此,他才肯開口,給她答案。

  「就是因為,會有倖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麼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回答。

  「什麼意思?」

  「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有接觸,就有傳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擴大,會死更多人。」

  她臉色刷白,還要辯駁。「那只是可能……」

  「我,不讓可能發生。」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百年前那場寒疾,奪走幾十萬人的性命,百年過去,沒有任何醫家找出醫治辦法。景城,年前統計,人口是兩千三百四十四戶,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用這些人命,阻止寒疾擴散,我覺得很划算!」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

  她顫抖著,鬆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你……怎麼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臉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這個決定並不難。」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他緩緩說出口的話,看來輕鬆,其實是那麼沉重。

  難以想像,那個決定,會有多麼艱難。

  換了任何一個人,肯定都會有所猶豫,他卻在那個當下,立刻就作了判斷,連張長沙的命也不留。

  更讓沉香連神魂都要顫抖的,是當她看著他,聽見他說這句話時,忽然清楚從他眼中看見,那對他來說,其實一樣的難。

  可是,他還是做了。

  沒錯,要在六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的人命之中作出選擇,其實並不難。

  可是,真的要辦到、要揮下那一刀,放眼這個世上,能有多少人,有那份膽量?又有多少人,真的敢進行得徹徹底底?

  「為什麼?」

  她不禁要問。

  他是為了什麼,甘心要背負,那六千多條的人命?他是為了什麼,寧可背盡罵名,也要做出這麼慘絕人寰的暴行?

  只是,話問出了口,她就看見,他的眸光轉濃了。

  那是一個清楚的警告。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想追問了。

  他在無言的警告她。

  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膽敢使用「婦人心」之毒的她,竟在這個時候,心中會浮現逃避的念頭?!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真的遲疑了。

  她敢嗎?

  她能嗎?

  如果他的背後真有原因,她聽了之後,還夠承受嗎?

  這竟然,會比下定決心復仇,還要艱難,她原本還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決心復仇的行為,更困難的決定了。

  但是,關靖證明給她看了,的確是有。

  相較之下,他遠遠勝了她。

  所以,她還在遲疑。

  是不是就算了,當作夢一場,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只要怪罪於他,一切都會輕鬆簡單得多,她何必蹚這渾水?何必問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獄?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能改變,他殺人如麻的事實。

  換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會再問了。但是,偏偏,她能來到他身邊,就是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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