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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睦當然不能, 她的指尖僵硬無比, 像是被繩子綁了很久之後的缺氧失血,動彈不得。

  所有人都看著她,她也抬起頭, 用她生長著枝葉的臉孔望向來看她的所有人,環顧了一圈,才緩緩說話。

  “我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請求。”禾睦用著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 她那樣的口氣,幾乎是在示弱,是在祈求。

  時至此刻,不論她說出什麼話,都不可能有人會拒絕。

  所有的人都看著她,少女的臉上帶著淺淺的淚光,她的臉已經被枝葉蓋住了許多,幾乎難以看清她曾經嬌艷如花的年輕臉龐。

  她有些羞赧地詢問道:“章先生,你能抱抱我嗎?”

  章敦本來只是心情沉重地坐在一旁,突然被禾睦叫起,臉上露出了一瞬間的空白。他愣愣地看了禾睦一眼,禾睦嘆了口氣:“如果你不願意……是我唐突了。”

  章敦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傷了一顆少女的心,緩緩地站直了身子,他往前走了一步,輕輕地抱住了已經幾乎要變成一顆樹的禾睦。

  禾睦終於大哭了出來。

  “我一點也不甘心。”她抽噎著,然而哭聲漸漸凝滯,終於變成了晨風晚風裡的一段細不可聞的嘆息。

  章敦在那聲音徹底消失的一瞬間,還怔怔地擁抱著她,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於是他神色冷靜地後退了一步,一朵淺色的小花從已經生長得繁茂的杈椏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臉頰一側。

  章敦微微抬手,一下子便捉住了那朵花,他的心情晦暗不明,甚至可以說,他從來沒有聽過誰哭得如此絕望。

  那顆花樹上每一朵盛開的花,都是她對生的渴望。二十多歲的她,依舊對愛情、理想與未來有所嚮往,一生太短,一百年也太短。

  章敦的反應實在是太讓人不安了,愛德華上前一步詢問他的狀況,章敦只是搖了搖頭:“我還好,我很好。”

  自我催眠似的。

  島心的那棵樹已經生長到了一個未知的地方,也許是通往他們得以受到救贖的地方,也許是通往怪物的口中。

  誰也不知道前路是什麼,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會有那麼一條前路。

  沈略默默站起身,用著不容置疑的口氣緩緩說道:“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

  她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有顧忌礁只玻璃外那一雙雙窺探似的雙眼,她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一般,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

  沈略看了一眼他們瑟縮的眼神,搖了搖頭:“如果他們有能力阻止我們的離開,那麼不論他們聽不聽得到我們的交談,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她看上去冷酷無情,轉過身之後,再也沒有看那一座生機勃勃的墳墓一眼,只是一往無前似的離開了。

  她身後的幾人面面相覷,終於是跟上了她沒有一絲遲疑的步子。

  那台巨型的機器還在不斷運行著,水流的衝擊足以供應大量的電力,但是時間過久的話,用以發電的渦輪將很快損壞,那麼人類的最後的伊甸園都將不負存在。

  “每個人都會有各自分配的任務,逃離已經刻不容緩,”沈略站在眾人的中間,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著,“我們面對的是堅不可摧的怪物或是神明,我們能做的,只有比他們更加堅不可摧。”

  這是一個簡短並且簡陋無比的會議,因為現場沒有多餘的凳子,所有人都是平視彼此地站立著的。

  他們站在那台巨型機器之前,對著渺茫的前路困惑不已,走進了一個困頓不堪的局面。

  那個說話的小姑娘的發言沒有多麼熱血,多麼鼓舞人心,她只是陳述事實似的說著,想要打倒無堅不摧,唯有你與他一樣無堅不摧。

  當時的任何一個與會者都不會知道,這次會議將在人類重建時期被載入史冊,他們的與深淵、與怪物的搏鬥,會被傳為一段傳奇,而他們將是開創新時代的英雄。

  人生就是這麼這麼難以預料,是一場難以明說與預測的荒誕劇。

  最後一個活著的異能者是約翰·馮,沈略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灘的一塊礁石上,對著沒有天空的遠處發呆。

  沈略將他列入的逃離的人員名單里,實際上小島上所有的活人都在這個名單裡面,究竟有幾個人能活著出去,還是個未知數。

  但很顯然,馮不認為自己能夠出去。

  但此時的他卻神情輕鬆。

  沈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在了他的身側,同他一起往外望去,眼前出了濃黑的海水,什麼也沒有,於是她有些遲疑地發問:“你在看什麼?”

  馮很有那個回答的心情:“我的未婚妻。”

  沈略愣了一下:“盧娜?”

  實際上水中空空如也,怪物們盤踞的位置視野更好,這裡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馮卻很確定:“她確實再那裡,她似乎是來看你的。”

  沈略怔怔地看著那海水,那看似沉寂的水流中忽然湧起一個水渦。

  馮見她反應過來了,終於笑了笑:“她從小就不喜歡我,不過還好我挺喜歡她。”

  他說這話的時候輕輕鬆鬆,絲毫沒有什麼低落,亦沒有普希金那種騎士獻身式的哀怨與激盪。他的笑容就像是這沉默的海水一樣平靜。

  “我們會送你們離開,乘風破浪,祝你們一路順風。”

  一切似乎都已經準備得當,犧牲者自願犧牲,而求生者會用盡全力地衝出重圍。

  她卻沒有來由地想哭,她在馮的身邊坐下,看著那一片深色的海水發呆,隔了好久她才緩緩說:“那再見了。”

  “我想我已經同你告過別了。”馮說話的時候口氣頗為灑脫,像

  了中國的故事話本中的英雄好漢,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可他灑脫的根本原因不過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

  離開的時候她抬起了頭,望著那些同樣在觀察自己的眼睛,輕聲問道:“波賽頓呢,他在哪裡?”

  那些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嘈雜而輕快的回答,似乎所有的海怪們都知道準確的答案:“他不會來的。”

  沈略微微皺眉:“為什麼?”

  這一次聲音弱下去了許多,只有那個最混沌的聲音回答了她:“因為他是個膽小鬼,他害怕。”

  沈略愣了一下,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什麼意思,他在怕什麼?”

  那個聲音似乎在笑,聲音並不好聽,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撞擊在了一起,沈略只能從中聽出對方的好心情來:“當然不是怕我們了,他是海神,他本應當無所畏懼的。”

  沈略的拳頭微微收攏,那沉沉的聲音緩緩地落入他的耳中:“波賽頓是否給了你這樣的一個承諾——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

  沈略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個聲音緩緩道:“這個‘人’是你們通俗的用法,是除了你以外的任何東西,包括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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