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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這輩子或許都不再回來。”

  隔著厚重的門帘,裡頭突然一陣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雲意垂著眼瞼呆呆看腳尖,悶聲道:“我這人自私得很,為了一時痛快,連冬冬也顧不得。我心裡……我心裡是知道的,我素來任性,不知傷過多少人,卻從沒低頭說過一句對不住。我可真是個十足十的混帳東西……”

  天邊層層疊疊蓋滿烏雲,偶有幾聲枝頭驚雀,裝點著死寂一般的夜晚。

  雲意緩了緩,等鼻尖酸澀褪去,才繼續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極好的。只是此去經年,一別後再難相見。小六兒給您磕三個頭,只當謝您多年養育之恩。”

  她隨即跪在門前,叩頭三回。

  再起來,仍舊對著一張密閉的門帘,聽不遠處刻意壓低的嗚咽聲,似一曲離歌,提刀割肉。

  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前白霧瞬間散去,她低聲宣告:“我走了,您保重。”當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後的哭聲終於傾瀉而出,放肆地哭這天地無情命運多舛。

  雲意不敢跨過門檻,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門帘,是自憐。最終誰也沒勇氣面對,如此造就人間數不盡的死生不復相見。

  落雪將倉皇逃離的腳步掩埋,天地間靜悄悄,她不曾來過,她亦不曾傷心過。

  誰知此一別,何時能再見。

  ☆、第120章 風霜

  一百二十章風霜

  年少時無憂無慮,長大後方知人世艱苦。似乎活著一日就沒有一日沒有一日能徹底輕鬆,成年人的心臟始終提在胸口,怕人生驟變,跌破心腔。

  她慌忙逃走的那天下了一夜雪,落在枝頭,能將冬日乾裂脆弱的樹枝壓斷。

  嘩啦啦連片地響,抬起頭來才看見,噢,原來是大雪無情。

  七八歲時闖了禍只知道躲,現如今至傷心處也一樣不敢面對。需知人之懶惰與頑固超乎想像,大多數十年二十年毫無長進,原就是懦夫,到緊要關頭還是沒膽。

  她恨她自己。

  那天夜裡,馮寶聽那人哭了一整夜,心頭一陣陣疼,要勸卻無話。到底只能長嘆一聲,“孩子還小,過幾年就好了。”

  那人卻說:“我知道她心裡苦,不怨她。只恨我自己無能,再不能為她出一份力。”

  將將熬好的藥由他送到她嘴邊,一隻小銀勺慢慢飲。他無奈,“你也是,何必自苦於此。”

  “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

  馮寶不再言語,他這輩子也沒辦法體會“為人父母之心”。

  風漸冷,他替她嘗一口藥,苦到了心裡。

  而雲意想起溫柔而輕緩的童年時光,她倚在母親身邊,在池邊閣樓里偷伏暑夏夜的一絲絲涼。她躺在寒冬臘月倉皇南下的夜晚,耳邊似乎傳來台階下的蟲鳴、池塘里的蛙聲。那些都是,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天未亮她便被丫鬟叫醒,只做平常婦人打扮,身上都是暗淡顏色,顯得人越發的憔悴。跨出門去,馮寶正立在園中,微微垂下頜,永遠也無法站直的背,也已顯露一個“奴才”的老態。

  見面時相顧無言,北風南下,捲起深埋的離情。馮寶向後一讓,“走吧——”就如同坐著馬車回府一般平常。

  她點點頭,接著燈籠微光緩步向前。

  大約只有沉默能克制哀傷。

  門口停一輛簡陋馬車,一行人並不算多,正巧是闔家探親的陣仗。雲意借著丫鬟的手就要蹬車,不想讓馮寶攔下來,“殿下稍等,還有一物轉交殿下。”

  “什麼?”

  馮寶自小僕手中接過一隻沉甸甸的黃花梨木匣子,“長泰公主托微臣將此物轉交殿下。長泰公主囑咐說,殿下拿著就當是零花,不值什麼,也千萬別因此消減了恨意,她等著殿下,長長久久恨她一輩子才好。”

  那匣子太沉,雲意沒能拿住,倒是那圓臉小丫鬟粗實,一把撈住了傻傻抱在懷裡。

  她悵然感慨:“我真是猜不透她。”

  “她或許也猜不透殿下。”

  “是嗎?”她抬眼看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馮寶對著她拱手一拜,“山長水遠,如此一別,殿下千萬保重。”

  這已然不是第一回經此長別,亂世浮生,生離轉眼可成死別。

  她的眼淚最終沒能忍住,偏還要笑出個怪模樣,嬌聲喊:“馮寶兒,你可真是個壞東西,這輩子從沒教過我向善,盡讓我往刁鑽惡毒的道上走。到頭來自己個卻是一副慈悲模樣,到底是安的什麼心。”

  他忽而發笑,笑容淡得像天上的雲,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散。“無非是盼你任性可負天下人,卻無一人敢負你。”

  “你們都這樣縱這我,可到頭來我還是牽牽絆絆沒能放肆一回。這倒是要讓你們失望了。”

  馮寶道:“無妨,這樣也好。”

  雲意唇角彎彎,含淚而笑,“我走了,天大地大,若沒了羈絆,我便再不要回來了。”

  “很好,做一隻飛鳥,一隻鷹,怎麼樣都好。”

  她同他相視頷首,轉過身走上兩步,又停下回頭,眨眨眼睛如一尾狡黠的靈狐,“小時候你總抱著我上馬下車,這回你還抱我上車成不成?”

  馮寶愣了愣,隨即應道:“殿下吩咐,微臣莫不敢從。”

  他便上前來,如抱孩童一般將她橫抱在身前,送上馬車。她在他懷裡,得到片刻安寧。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時候,青青的糙,綠綠的枝椏,嬤嬤唱著小曲兒,她在蟬聲不斷的午後睡得迷濛不醒。

  她偷偷在他耳邊說:“你說得對,你於我,亦師亦父。但這倫理綱常,容不下你們那段情,更容不下我的心意。我其實不恨你,一點也不。我就是任性,我就是害怕……”

  他微微笑,嘴角牽連出一道笑紋,透漏出時光的殘忍,“能讓殿下一輩子任性,是微臣畢生夙願。”

  她踏上馬車,沒能忍住,挑起車簾來與他說最後一句話,“馮寶兒,你說人生怎麼總是這樣苦?”

  馮寶說:“習慣就好。”

  “你這人,什麼都能習慣。”慢慢放下帘子,慢慢遠離故土,“走了,保重。”

  “殿下保重。”

  車夫揚鞭吆喝,兩扇雕花小木門緊閉。她靠在車壁上閉著眼忍耐,馮寶孤身立在原處,看車漸漸遠,天漸漸亮。

  是寒風吹傷了眼睛,紅通通仿佛染了血。

  出了承安門一路向南而行,管道上似乎又多出一列人馬,分兩隊緊緊護著馬車。

  她對這些早都失去興趣,孤身一人閒坐乏味,這才想起沉甸甸壓手的黃花梨木匣子。打開來看,全是銀票珠寶,及江北良田宅地。

  展開來一張張看過,又再一張張放回匣子。她始終木然,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發現匣子底在寶石珠串中並不起眼的一對珍珠耳墜,做工簡單,根本不似宮中之物,然而忽然間情難自已,她彎下腰掩住嘴哭了起來。

  回想過去,這又是許多年前的故事。那時候姊妹們湊在一處玩笑,偏有人掐尖要爭頭籌。一個個擺出陣仗來,要麼寫詩作畫,要麼穿針引線。雲意那時候還小,窩在後頭什麼也不會,光撿了幾顆珍珠串串子玩兒。

  顧雲音那時同她說,這玩意兒她能做成耳墜子,連著金穗子、紅寶石,可比光串起來好玩兒。

  雲意當即央求她,可千萬記得做好了給她一對。

  這事情到後來誰也沒去記,卻沒料想她到到今日才拿出來。

  或許是,或許不是,她沒來由地想起舊事,大約也是要借著這個由頭哭上一場。

  前一日顧雲音與馮寶說到最後忽然感慨,“小六兒小時候可真是粉雕玉琢一般惹人愛,怎麼養到大反而讓人頭疼,固執的像頭蠻牛,怎麼著都拉不回。”

  馮寶放下茶盞,但笑不語。顧雲音繼續說:“那匣子東西送到她手上,可別說是我給的。”

  “怎麼?”

  “只願她恨就恨個徹底,倘若是進退維谷,反而更苦。”

  馮寶道:“殿下是善心人。”

  顧雲音自嘲,“我是哪門子的善心人,不過是看在天底下也就剩她這麼個妹妹,不忍心罷了。到底毀了她一樁姻緣,她要恨我也是應當。”

  “往後……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有什麼可打算的,橫豎我是活不成了。身後事誰又在乎?倒是馮大人,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金屋藏嬌,必定是捨不得死的。”

  馮寶笑了笑,沒再言語。

  馬車緩緩駛向沅江,路上大約折騰了十幾日,雲意才順利走到澤口。毫無意外的,她在渡口落車,於曾幾何時處心積慮想要南逃之地見到一身戎裝的賀蘭鈺。遠遠,他在曾經失去她的老舊渡船邊,朝她微笑頷首,張開雙臂,“過來,讓表格稱一回,掂量你是胖是瘦,還夠不夠格叫六斤。”

  沒等她回應,他已堂而皇之地在零散守軍面前抱起她,玩笑說:“瘦了,看來六斤要減一斤。”

  一切仿佛回到原處,她不曾傷心過,他依然是她親近的兄長。

  只不過,他的心變了,她亦然。

  ☆、第121章 苦尋

  一百二十一章苦尋

  賀蘭鈺在她掙扎之前已率先放手,皺眉望著她憔悴的臉,一身荊釵布裙將身世掩蓋。

  他心疼,拂開她鬢邊亂發,輕聲說:“行軍在外萬事都要將就,但好在一早知道你要來,好吃好喝的通通備好,就等你去。”

  她正要開口拒絕,他已欣然道:“等了你這麼些年,總不會連一頓

  飯都不肯賞光。”他語帶雙關,讓她沒辦法說不。

  他便領著她往將軍大帳里走,戰事將近收尾,此處已非前線。諸多並將各守其職,並未見戰火紛飛的激烈,更像是戰後的安營紮寨休養生息。

  賀蘭鈺的營帳里熏著香木樨香,撲鼻來一陣沉鬱內斂的芬芳。內里陳設簡單但又及其講究,許多都是都督府用慣了的老物件,絕沒有一個是隨手撿來充數。不似陸晉,打起仗來什麼也顧不得,休息在家什麼都是緊著值錢的來,至於那些個茶壺茶杯有什麼道理,他從沒那個閒心去體會。

  桌上僅有一兩萬肉臊面,哪裡來的一桌宴席,他又在哄人。

  賀蘭鈺說:“瞧你,癟嘴做什麼?我這是想起來,早些年你總看著這些粗糙小食饞嘴,宮裡管得嚴不讓碰,你總要鬧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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